第五十三章剑豪辞供奉，花魁意气地

　　山冈善次郎翻身而起，知道自家绝非青木大膳的对手，自觉羞愧难当，想要切腹自尽，向屋形公谢罪，却发现手中连刀都没有，一时气馁莫名。

　　吉良义时对这位侧近，照旧相当看重，道：“青木免许，鹿岛剑圣自得高足，材勇略武，善次郎不必气馁，武士正该如剑道一般，败而不挫才是！”

　　见吉良义时没有追究自己无能，宽宥失职，山冈善次郎这才勉强收拾美意情，俯身向着青木大膳拜谢：“山冈善次郎多谢免许，不惜见教之恩，恳请允许善次郎持门生礼，旁跪侍奉！”刚刚一番斗剑，他大有收获，放下门迹偏见，想拜这位鹿岛门下身世的剑豪为师。

　　大河内氏一门身世源氏名门，宗党尤强，不光雄踞三河，且於远江亦有人望，能得其供奉，对于一名剑豪来说，不仅是小我私家日常生活，起居出行有所保障，而且对日后开馆授徒，宽大流派也有不小的资助。

　　即即是青木大膳的恩师，斩神剑圣冢原卜伝在开创鹿岛新当流道场后，依旧受从足利义晴、足利义辉两代将军传唤，担任幕府来宾，担任剑道师范教习。

　　换而言之，鹿岛新当流能名震天下，力压其他流派，除了师冈一羽、斋藤鬼坊、真壁道无、松冈则方、山本勘助、青木大膳这些闻名于世的剑权门徒外，也少不了甲信台甫武田信玄，伊势国司北畠具教、关东八州结城氏、佐野氏、成田氏、佐竹氏等这些台甫的敕令宣扬。

　　青木大膳对山冈善次郎的拜求，不为所动，冷淡答道：“在下已有门生传人，恕不能允。”

　　青木大膳十多年间大起大落，共收过三次门徒，贯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第一次在收徒鹿岛道场，门生数十，他离馆放浪时，却无人愿意追随；第二次在小田原城，不少北条家重臣子弟，重金求拜，但当他惹恼北条北条氏康时，却仅有亦兄亦友的北条纲成一人，愿意为他叩首求情，其余所谓门生，全然不见踪影；第三次在骏府城下授徒无算，凡有所求教者，必做解答，但落魄困顿，却只有北庄万次郎这一个穷苦身世的差役门生，始终鞍前马后，对他不离不弃。

　　刚刚十手铁尺的短打，就是他特意兼容中条流与新当流两家短剑术之中的精妙，教授给北庄万次郎这个入室门生，作为防身之用。

　　北庄万次郎此回被留在平山庄，协助长田利氏赈济，并未一同随行，可惜没有时机观战，参悟其中的剑道奥义，青木大膳想到此处颇觉痛恨。

　　“善次郎既有恳切，免许不妨暂且收他为门徒，若日后有所成就，在正式收入门墙也不迟！”吉良义时手敲折扇，帮自己的侧近开口相劝，做大河内氏的供奉，也就是自己的家臣。

　　“在下修习短刃，与屋形殿门下的侧近并非同路，恐难以指点！”剑道流派众多，并非是会的越多越好，兼修多门，远不如精通一道。

　　山岗善次郎所学的是大开大合的战阵剑法，与青木大膳的浪人斗剑，简直绝非一路。

　　吉良义时亦通剑道，听出推脱之意，却也没有因此恼怒。

　　一寸短，一寸险，虽然短刀不如长刀在实战搏杀中更具优势，但真正的武士对决时，看的并非刀枪是非，而是使用者的能力。

　　这位吉良屋形殿，就听闻过剑圣冢原卜伝年轻时前往川越城，参见上杉修理医生朝兴，曾在殿前演武，与下总的野太刀名人梶原长门，真剑较量。

　　梶原长门用一把刃长三尺八九寸的长刀，不仅轻易地砍下了飞燕，而且做多次的切笼、转打。事先指明对手的左手、右手、头部然后洁净利落地砍下来，让人看得毛骨悚然。在其时被认定，是具成为有剑圣资格的人物。

　　冢原卜伝仅用一把二尺八九寸度短剑，与之比试，以‘一刀一足之间合’为限，仅仅一刀便劈断了梶原长门的野太刀，分出胜负。

　　有此例在前，谁又敢说短剑不如长刀锐利！

　　况且冢原卜伝最为擅长的并非短刀刺杀，应用于战场上的战阵剑道，青木大膳随身携带的配刀虽然要比太刀略短，但依旧能看出来是打刀样式，既然能获得鹿岛岛新当流最高许可‘免许皆传状’，自然不行能不会新当流的长刀术。

　　吉良义时再三目视青木大膳，认为他是因为忠义，才不愿接受自家延揽，赞不停口道：“忠勇之士！”

　　高师盛道：“微末武艺何足挂齿，屋形公麾下，铃木日向守勇猛绝伦，东国武士谁人不知？”

　　吉良义时哈哈大笑，拍了拍手，付托来人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舞咏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心思已经不在花魁身上，而是对青木大膳青睐有加。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对饮，相互落座。高师盛见席上气氛仍有些僵硬，扯了个话头，不说俗物，但讲趣闻。三言两语，不知怎的又说回剑道之上。

　　吉良义时叹道：“当初修习剑道军法，吾曾尽力阻挡。奈何父兄管教严格，不练不行，最后结果怎样？训斥本殿一窍不通！”

　　忆及往日苦修，最累的时候，吉良义时险些差点虚脱，追念起来，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盏，又满饮一杯，道：“自吾元服以来，从没遇到过青木免许这样的剑豪达人！……以往只道武士扈从，自可高枕无虞······一人之威，竟至於斯，现在想来，不觉忏悔迟矣！……高尾花魁，且替我来与免许上酒，聊表感寸之心。”

　　重新落座后，因之前事故，爽性三人并座於台敷之上，高师盛坐在吉良义时右侧，高尾花魁陪侍在吉良义时左侧，她虽是风尘女子，却颇有矜持意气，敬爱真武士，目睹青木大膳挥斥方遒，英豪忠义，不由倾心折服，尤其是听到断然拒绝屋形公的请求，千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青木大膳身上送了险些。

　　席上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孤坐独榻的青木大膳。

　　吉良义时连说了两遍，她刚刚听见，又喜又慌，急遽捧着酒壶，款款来到青木大膳席前，来为剑豪添酒。

　　高尾花魁腰缠垂帶，梳着先笄发髻，左横菊簪，右垂稻穗，白领朱唇，依然楚楚感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些许的差异，那即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刚刚，更多了些许柔媚的韵味。

　　青木大膳不近女色，高尾花魁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清幽淡雅，似是为女子原来自身的体香。她俏目流转，心中怀抱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劝告道：“妾身恭请免许饮此乐无忧，愿祝免许今夜长乐无忧！”此句是用‘廓詞’言讲出来的，带有浓烈的武藏方言，尽显武家女儿的豪爽。

　　廓词是游女们从全国各地筹集起来，为了隐藏乡音，使用奇特的语言。差异扬屋会有差异廓词，也作里词，花魁词。

　　高尾花魁听到青木大膳自称武藏横山党末裔，特意改用武藏廓词，来同他攀谈，以求搏取好感。

　　青木大膳自赴宴以来，一直未曾看她，这会儿如此之近的距离与花魁接触，不知羡煞几多旁人，尤其当听到对如此明显的体现，吉良义时也亦羡此艳遇。

　　在礼教还不算严格的当世，如此求欢之语，也可谓言辞斗胆，热情如火。

　　求欢的美人如今正在眼前，她的恩客同在堂中。青木大膳醉心剑道，无欲无求。更况且，他为人心怀坦荡，与人相看，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当此情景，人何以堪，或许也只有青木大膳这种死板自律之人，才气做到安然若素。

　　伸手接过高尾花魁送上的酒杯，道：“多谢屋形公赐酒，娘子快快请起，青木浮牢浪人，当不得如此礼遇。”今夜凭据欢场规则，高尾花魁乃是吉良义时的外室，身份尊崇。

　　青木大膳饮下杯中酒，吉良义时道：“免许豪勇过人，自当须饮满三杯。”青木大膳无奈，只得由高尾花魁二度斟满。

　　再饮，高尾花魁敛眉低觑，追问道：“酒冷天寒，愿为免许暖榻相待！”青木大膳不语，只举杯相前，高尾花魁给他三度斟满。

　　见仍未有回应，幽怨以及，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拔下稻簪，轻放漆桌之上，免屐去履，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却忘记了如何正常走路，没有木屐，立即就要摔倒，青木大膳伸手搀扶，两人手指不经意轻轻触碰，高尾花魁心中颤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立即宽衣解带，将纹有自家混名的垂带，不容分说，一并交予对方。

　　她两颊绯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青木大膳一眼，蓬乱着头发，内着白绫的内衣，外穿无花纹的两重玄色外衣，松散系着一条杂色花纹衣带，赤着玉足，俏生生的，从数位盛装妆扮的游女身边穿过，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席间列位都看呆了，忘记相互外交攀谈......

　　高师盛谓叹：“今日放知狂云上人所言‘意气地’，屋形殿你我逾越，当退返原坐，不行轻亵高尾花魁！”临济宗禅师一休宗纯，自号狂云子，“外现癫狂相，内密赤子行”，认为禅宗的禁欲教条虚伪，与游女巧样装扮，立于游廊供狎客赏玩无异，自己喝酒吃肉，甚至收支风月场所，服务离经叛道，一休宗纯七十八岁高龄时，遇到盲女艺人森，喜其‘意气自爱’而与之相好，之后一直照顾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命人重设席案，与高师盛各回左右，复之前状。

　　刚刚坐稳，还未叙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三户老板带着一队同心众闯了进来。

　　高师盛见吉良义时蹙眉不悦，知晓他这是不喜被人打扰，身为屋形殿，现在也未便派人露面，於是自告奋勇，代为出去做答。

　　许是三户老板提前见告，里间有朱紫做客，番所同心众并未贸然突入，见有人出来，长吏立刻带人围了上去。

　　“唉！师兄你怎来了郡治？”高师盛刚出堂门，同心众里便有一人，开口疑问道。

　　高师盛寻声望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是谁说话，板仓胜重爽性挤出人群，上前又问了一遍。

　　院外不比屋内，天色昏暗，要不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还真未必能够发现。

　　高师盛笑道：“原来是四郎右卫门师弟，十月神无，正该会朋探友，参见尊长，乡里事情部署妥当了，我趁着另有空闲便来郡治造访丹波舅父！”却是找了个托词搪塞，并未说及自家来佐久城的真实意图。

　　板仓胜重追随山内通判下乡，多次听闻高师盛称谓郡守为舅父，不疑有他，连忙向旁边的番所长吏解释。

　　长吏只是寻常同心众，连地侍都算不上，听完板仓胜重转述完后，面露难色，冒犯不起郡守姻亲，但番所已经存案，就这么带人回去，上官那边又过不去，高师盛也做过同心众，知晓对方不易，笑着说道：“自不会让你为难，待我回去交接一声，便带人与你会番所。”

　　同心众长吏连道不敢，带人退到门外期待。

　　高师盛回转堂上，致歉道：“刚刚打架，惊动了町内的捕快差役，我当随同心众回番所，以作应答，敬谢屋形殿盛情款待，惜乎不能醉饮五更，请准允在下先退离席！”

　　吉良义时自无不允，平山乡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躬身倒退三步，才转身出离宴会，青木大膳将垂帶叠放坐榻，又把稻簪放于其上，拜谢道：“青木大膳乡野武夫，恐难受看重！”言讫，绝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剑豪远走，美人心碎，吉良义时自觉无趣，遂一并将宴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