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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罴传

第58章 追忆

熊罴传 熊罴君侯 4210 2021-06-19 22:30:00

  七月十四酉初,北都,四通酒肆二楼小厅。

  白继忠坐在上首,年父老依次围着酒桌默默用饭。

  余下的年轻人则另开了两个六角方桌,推杯换盏很是热闹,厅内的气氛一时冬夏两季,冷热隔膜自是明白。

  这家店的器具很是考究,菜盘是南瓷,盛着山菇青笋、青梅鸡、烤羊腿、水磨豆腐四样菜;酒杯则是西域的琉璃盏,里面是醇厚的葡萄酒;筷子质地乌黑隐隐发亮,非东边的紫檀木不能制作;就连烛台上的蜡烛都有奇香,应是混了北海的龙涎好料。

  四通酒肆是北都乃至整个大平数一数二的酒家,大平立国之前曾更名“三庆楼”,永平元年不知是何缘由又强行把名字改了回来。

  这酒肆占的地儿也绝对算是城中的上好位置,虽只两层高,却有五亩巨细占地,城中四向的主路到门前都要绕行。

  酒肆一楼摆着三五十个散桌,通开四扇两丈高的大门,正对着四个城门的偏向。

  二楼则是一个小厅向南,北面是十来个客房。坐在这小厅里,白昼可看热闹人群,夜里可赏万家灯火。

  在小厅的主位,白继忠恰巧能透过劈面的窗子,看到隔或许两道街远近,有一个更高的木楼,足有八丈高,那八丈楼伫立如钟,最高的一层现在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一树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隐隐映照出楼顶的角檐上的旗帜随风晃动。

  这天申末,白继忠才带队赶着进了北都,如往年一样包了这个酒肆的二楼。

  后生们通常走过几趟的,都知道这一路上押送黑山王辛苦,唯独这个地方最妙,不光有好酒佳肴,晚上住客房还可以盖上如婆娘皮肤般的细缎被面,不必在山村野路席地而睡。即便之后到了中都帝京的食宿,也再好不外这里。

  相反,年长的人每次一进城就虎着脸,在出城之前险些没有言语,尤其是白继忠,每次在北都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脸的沧桑疲倦。

  有年轻人以为是因为那押着黑山王的大车,进程以后小店存放不开,不得已才住在这里,镇长一定是心疼花销了,究竟这一晚连吃带住就得五六十两银子,其余路上全算上也花不上这么多。

  可是他们又一想,既然银子花都花了,何不乘隙轻松快活一回?

  “我没骗你吧?这往返几千里路,最好的地方就在这了。”孙大满脸自得地对孙二说道。

  “唔唔……”孙二嘴里塞满了鸡肉,只好用力点了颔首。

  “若不是咱们随着镇长有这么个差事,恐怕一辈子都没时机到这么高等的馆子。”孙大见盘里的肉快要见底,也不再说话,忙着抓了一个鸡腿放到自己盘子里。

  白继忠在酒肆安置好这拨人马后,独自一人转了出去,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直奔驿站而去。

  “白副使,转眼又是一年,别来无恙?”老驿丞将他接进后堂,端上了一壶清茶。

  “老贾,我早就不是什么副使,喊我老白就好。”白继忠伸手接过滚烫的茶汤,啜了一口,神色却依旧冷淡。

  “你看看这话说得多凉人心啊。人总该活个念想,否则我就是个跑腿送信的骡子,你就是个上山狩猎的土狗,两个老工具在一起有什么话说?”老驿丞啧啧道。

  “是啊,即即是如今这般身份,我们还依旧活在已往的阴影之中。这些年来辛苦老哥你了……”白继忠说罢,起身徐徐下拜。

  当年在白驼盟惨败之后,白继忠带着幸存的五十余人回到北都,只觉此事蹊跷,却又毫无头绪。

  他知道朝廷不会善罢甘休,赶忙找到老贾商量对策。在白继忠看来,此事并未结束,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

  果不其然,白继忠随即被贬谪到北镇,而老贾则想方设法留在了北都,以驿站为基本,这些年来一直四处打探当年的消息。

  “白副使说得哪里话,我好歹还在北都谋了一个牢固营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倒是白副使年年都要带人进山,倒是要多加小心啊。”

  老驿丞颤颤巍巍扶起白继忠坐回去,又给他添了一碗茶。

  “老贾,这一年里可有什么线索?”白继忠年年发问,却没有任何收获,他有时觉得这或许已经成为自己和老战友聊天的牢固模式了。

  “卯蚩那老小子照旧老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小闺女一样窝在都护府里。前几日,许云才让我资助往平江侯府送过三封加急的信笺,我派出的三队人马折了两队,恐怕也是卯蚩下的手。”老驿丞阴然回道。

  “嗯,此事我已知晓了。过了这么多年,一小我私家会酿成什么样,谁都说欠好……”白继忠叹了口气。

  “我曾经拆过卯蚩的一些书信。”老驿丞压低声音说道,“只是能看出他疑心颇重,似乎在预防着中都的一股势力,但没有当年那事的线索。”

  “而已,咱哥俩明年再见吧!”白继忠说罢拱手而去,满脸黯然地回到了酒肆。

  这些年来,白继忠一直在想是谁对闻若虚下了辣手,可其时在北疆四周拥有雄师的只有卯蚩一人,他让老贾查的重点也一直在这里。

  这次进北都,闷闷不乐的另有路大和肖勇,自打那夜听了镇长的话,两人像是中了魇一般,白昼黑夜都不怎么说话,只默默地赶车,各自想着心事。

  应付地吃了口饭,两人便说要趁宵禁之前出去走走。

  从酒肆南门出去,道上的人比起进城那时已经少了许多,只有几家卖汤粉、辣子面的小店还没收摊。

  两人径直向南走了半炷香时间,路边的民宅已经酿成了整齐划一的灰砖房,门窗都一个模样,像是进了一个肃杀的营地。

  路尽头则是那座城里最大的府邸,正门竟一反通例地向北而开,现在正对着二人。门前八根大柱上蟠着似蛇非蛇的怪兽,门楣上是鎏金的五个大字“玄武都护府”。

  “好壮阔的宅子!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府邸!”肖勇从上看到下,啧啧称奇。

  “你现在可想得出,为何镇长和叔伯们进了北都就一脸怅然?”路大的兴致不高,竟折转身要往回走。

  “好不容易出来能说说话,你倒是也好歹见识一下这都护府的气派才好,过一阵进了中都你也见不到皇城,错过了多遗憾!”

  肖勇自己怕黑,急遽跟了已往,才想起路大适才的问话,“难道你知道他们为何不兴奋?”

  “按镇长说的,当初熊罴军惨遭狄族扑灭,才开罪迁到了北镇,若是没有那场败绩,即便不说都能住进这堂皇的公府,我们这些军伍的后人起码会在北都过活吧。”

  路大说完,叹了口气,当年父辈们随白继忠从北都出发往北镇去的时候,他已有四五岁,依稀记得其时大人脸上落魄的神情。

  “怪不得!”肖勇名顿开,拍了下脑袋,“我想事情到底没有你灵光,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儿。”

  “同样是为了大平征战沙场,奈何有人富贵直上青云,有人落魄如同草芥。有时想想,这世道哪里大平,简直不平不公至极。”路大说罢这句,叹了口气再不吭声了。

  两人低头丧气地回到酒肆二楼,饭局早已散了,只剩下两个伙计在挨桌收拾碗碟。

  把东边的第一间客房中,白继忠倚在窗边的坐凳上,手里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方妹啊方妹,一晃二十年已往了,我每年到这里来照旧忍不住怀想跟你在这北都,在这酒肆的景象……”

  大平立国的那年,天道军以乘风破浪之势占据了楚、汉、江北三州之地,直驱京畿,入主国都,庸、凉、青、徐四州也望风归附,兵势极盛,大统在即。

  与此同时,狄人盘踞幽云二州已有多年。

  白继忠所在的熊罴军衔命做了收复北疆失地的先锋,自中都出发,孤军北进一千余里,一直打到了北狄在幽州的要地,兴兵时的五千人马只余下不足两千。

  狄人大盟的左盟主克格武带一千骑兵狙击不成,退入南京,死守不出。

  自熊罴军北上发动突袭以来,狄人往来报信求援的飞骑灰尘不停,只是狄人大盟不知是何缘故,居然许久都未兴兵援救,否则这旅孤军早就被翦灭了。

  熊罴军扎营在城南,此时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南京城易守难攻,可即便放弃攻城,急速往南撤回,一者粮草将断,二者在那平原上无险可守,片刻之间就会被狄人重骑包了饺子。

  熊罴军进退维谷,除非尽快攻陷此城,补给军需,以此据守,以待时变,此外断然再无此外生路。

  然而,狄人素来知道天道军在中原攻城略地之时,多用巧取之计,早早关闭城门,只是恪守待援。

  一天将夜,熊罴军中突然传令,指挥使闻若虚要亲自带五百死士,过子时开拔,绕路强袭南京城北门。

  凭据军令,若死士得幸开了城门,余下一百人佯攻南门,其他大部人马分工具潜伏,待得拿下北门,分两路突入城去。

  若死士营失手,则余部不得前去救援,由指挥副使白继忠统领急速南撤,以寻一线生机。

  军令一下,群情激昂狂躁,气氛悲壮异常,为了抢去攻北门的名额,各营的军士居然动手打了起来,甚至亮了武器。

  最后,白继忠以自己所率的南楚亲兵营为主,又在各营选了些有本事经验的老兵,点齐了五百人。

  戌时一过,天边流霞似泪,荒原夜乌悲啼。

  军中的伙事长老贾自作主张杀了两匹战马,又拿出从狄人那里缴来的十几坛奶酒,准备好好给这些死士壮行。

  可刚一起灶开饭,白继忠便一身单薄的黑衣,急急遽地从中军帐中走了过来。

  “战令有变,所有死士整备,一刻以后出发,攻打北城门的死士营,现在开始改由我来带队。”

  “可是白副使,将士们未进夕食,装甲马备也没好,一刻时间哪里来得及!?”

  老贾听到此令惊愕极了,虽然他知道指挥使用兵向来变化颇多,但这一趟究竟八成有去无回,他舍不得兄弟们饿着肚子上路。

  军士们也你看我,我看你,都呆愣愣端着饭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顿饭暂且欠下不吃,若明天天亮另有得活,我用南京城里所有的肉食给你们把这顿饭补回来——可若没得活,与其填在死尸肚子里,还不如留给余下的弟兄们撤兵的路上吃。”白继忠一脸冷淡,一字一句。

  “那装甲马备也得弄上一会儿啊!”老贾看看突然转阴的天空,暗感不妙,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他们开拔,生怕现在就是诀别。

  “本就是奇袭,你们是怕狄人听不到盔甲武器的声音,照旧看不见走马的灰尘?我就这身轻便单衣,只拿一把锥刀,你们若也可如此便跟去,若不行就从这死士营里滚出去!”白继忠说罢,将一把二尺三寸的锥刀提在手里,头也不回转身走了出去。

  五百个死士见状,齐齐砸碎了饭钵,轻衣便甲,拎起锥刀跟了已往。

  亥时刚过,天边绵延百里的滔滔黑云自北而来,弹指间笼住了整个南京城,又过了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雷电轰鸣,妖风肆虐,似乎天地神鬼都一齐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死战而悲咽嗥叫。

  城西有两骑狄人的探马,嘴里叽里咕噜地诉苦着鬼天气。

  两人正要找棵大树避雨,突然就着闪电的灼烁,发现前面二三十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影闪了已往。

  两人刚从肩上卸下铁弓,还没等抽出箭,一旁的杂草窠里就窜起一个蒙面的斥侯,飞身上马抢在一个狄人身后,一手勒住狄人的额头,一手亮出匕首一划,那狄人声都没吭就气绝栽了下去。

  另一个狄人见状刚要喊叫,被那斥侯甩出一把锥刀结结实实刺在了心窝上,登时也无声无息地坠了马。

  这时又跑出来五六小我私家,七手八脚把两个狄人的皮氅拔了下来,其中两人迅速把皮氅披在身上,翻身上马,余下的人弯着腰散开,继续往前面赶路了。

  南京西城门的望楼上,雨水纷歧会儿就淹了狼皮包裹的点将台。

  一个狄人哨卫正咒骂着在用舀子往城墙下泼水,抬眼远远一看,两里外的几组探马还在顶着大雨巡逻,心想在这舀水也总好过在雨里浇着,于是停止了咒骂,越发卖力气地舀起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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