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往事

　　百里仪身形顿住，他回过身，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张三。

　　张三低头看着桌面，平淡的声音中隐含着绝望：“千渊是因为眠月楼二人脖子上的勒痕差异而起疑的，但最终让他决定提前上岛的导火索，却是他赏给丁根嗣的一枚妖丹失窃——那件事是我做的。”

　　“妖丹？”百里仪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却显得茫然。

　　张三涩声道：“我叫张三。”这似乎是一句空话，但想起凌碧成对自己的怀疑，她照旧强调了一句：“这是我的真名。”

　　“我知道。”百里仪道，“我相信你。”

　　“我母亲是夙霞山庄的厨娘……”张三道。

　　“夙霞山庄？”百里仪流露出的惊讶之色比刚刚愈甚，“你是说已经被灭门的那个夙霞山庄？”

　　“嗯，是被灭门了。”张三终于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提起了她三年来从不愿触及却又一遍遍在梦中重复的往事，“我那时已经在伙房资助了，却因为没满十四岁，不够入册子。事发时我在山庄外的灵田里采摘乾真果，因此逃过一劫。”

　　百里仪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他却并没有提问，只静静地等着张三把自己的故事讲完。

　　张三垂下眼帘，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过了片刻方道：“我采完乾真果回山庄的路上，遇上了楚年老……”

　　“楚年老？”百里仪重复道，“你是说……”

　　“楚筠。”张三道，“清姝……小姐未来的夫婿。他其时乘着马车去山庄——凭据修真界的规则，新人在喜宴当天不能提前相见。他在路上看见我小小年纪却背着个大竹篓，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便让车夫停下马车，说要载我一程。

　　“其实乾真果很轻，看起来满满一筐，背着却不怎么累的，我其时允许上车，只不外是因为好奇——我还从来没坐过马车。

　　“这个决定救了我一命——我们来到山庄外面，却发现山庄已经被黑衣人围了起来，楚年老见状，说有坏人来了，让我和车夫赶忙逃命。车夫逃走了，我却因为娘亲还在里面，不愿意离开。

　　“楚年老就对我说，如果黑衣人赢了，山庄里的人都市死，我娘亲一定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如果黑衣人输了，我还能再回来，与娘亲相见。

　　“我听他这么一说，便问他，他自己呢？也计划逃么？他却说，自己必须回去，因为另有人在里面等着他。

　　“我想起了他适才劝我的话，便问：如果黑衣人赢了，他回去也是送死；如果黑衣人输了，他以后也能再回来。既然如此，为什么非得回去呢？

　　“他却说，自己的情况纷歧样，他和清姝有约定，如果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将清姝一小我私家抛下。

　　“那时候我们人虽然藏了起来，马车却十分显眼，黑衣人见到马车，知道楚年老来了，便开始搜山，我们听到了车夫的惨叫。楚年老去四周检察了一圈，回来便说山上随处都是黑衣人，我们恐怕已经很难逃走了。他交给我一个斗篷让我披上，这样一会儿黑衣人搜山时便找不到我。”

　　“是了。”百里仪点了颔首，道，“在你被救起时，那件斗篷就绑在你腰间，我们起初见到你的身体消失了半截，都觉得十分奇怪，直到有人救护你时，才发现你腰上还缠着一件法宝。”

　　他没有提七星戒的事，张三便也跳过此节，她盘算主意，不愿对夷仙的人提起仙师们的灵魂。

　　张三接着道：“我其时便想，这是保命的工具，如果我披上了，楚年老岂不是很危险，我便不愿披，楚年老却说自己另有其他保命的法子，我披上斗篷才有可能活下来，这样山庄才有最后的希望。

　　“我听了他的话，便披上了斗篷，这时候楚年老告诉我一个方子……”

　　话说到这里，张三顿了顿，不知该不应往下讲。

　　“什么方子？”百里仪难得提出了一个问题。

　　张三咽了口唾沫，闭上双眼，许久才睁开眼睛，道：“筑灵丹……他告诉我的是筑灵丹的方子。”

　　听了这三个字，百里仪如遭雷殛。他回味了好半天才道：“你是说，筑灵丹的方子居然没有失传？”

　　张三点了颔首。她并差池百里仪的反映感应受惊，夙霞山庄研制筑灵丹并不是什么秘密，研制乐成后也一直有各方势力觊觎筑灵丹的配方，浮风星雨不胜其扰，商议后决定在清姝大婚当日将配方公之于众——这是厥后二人的灵魂告诉她的。如果筑灵丹的方子果真，对夷仙这样的组织是大有裨益的，百里仪作为夷仙的成员，如若不知道筑灵丹的存在，反而显得不寻常。

　　她不想让人知晓与七星戒中灵魂有关的任何消息，便将浮风星雨口头教授的筑灵丹配方说成是楚筠告诉她的。

　　张三看着百里仪震惊到有些失态的神情，接着道：“楚年老说，筑灵丹是浮风星雨二位仙师一生的心血，不能断了传承，如今他们的未来难以预料，他们若是死了，希望我作为夙霞山庄的最后一人，将二位仙师最后的心血传承下去，也算了却了他们的心愿。”她此话不假，只不外对她说这话的是浮风星雨二位仙师。

　　“楚年老嘱咐完，待我藏好，他便冲向山庄与黑衣人屠杀——现在想想，离开了遁形甲，他哪里另有什么保命之法，不外是知道山庄凶多吉少，一心求死而已。”张三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千渊捉住，然后被阴尸们一口口吃掉。我在遁形甲里一动不动地藏了三天三夜，看到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抬出山庄，看到千渊赶着一大群阴尸与我擦肩而过……”

　　她说的内容太过骇人，百里仪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张三接着道：“待到黑衣人全部离开，我才敢转动，三年来，我一直记得楚年老的话，访遍了东胜神洲的名山大川，只为集齐炼制筑灵丹所需的灵药。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历尽艰险，终于集齐了险些所有的药材，只差一枚水虎的妖丹……”

　　“所以你来了沐遥岛，”百里仪道，“你听说千渊赏赐过丁根嗣一枚水虎妖丹——可是这信息已经过时了，我上岛后获得的情报是：千渊厥后用一枚僰夷火兽的妖丹，换回了水虎妖丹，却不知是何原因。”

　　张三苦笑道：“我却不知此事。我上岛后，遇到了秀秀姐，厥后也认识了你，我两年多以来一直在外奔忙漂泊，第一次遇见了同伴，便觉得，比起冒险去丁府窃丹，这样在岛上无忧无虑地过快活日子其实也很好，于是徐徐断了窃丹的念头，只想若是哪一天能遇到有本事又心思正的人，便将筑灵丹的方子和收罗好的灵药一并交给他，这样我也能卸下心头的担子。谁知厥后……”

　　“厥后林秀秀被抓走，你便决定照旧去丁府把丹偷出来……”百里仪替她补完了后面的话。

　　“不。”张三摇了摇头，“我们头天晚上前脚从眠月楼回来，后脚老鸨便死于横死，我猜她的死或许与你有关。”

　　她隐去了扈飞看到杀人历程这一事实，百里仪瞪大眼睛问道：“就因为时间上离得比力近，你便觉得此事与我有关？”

　　张三道：“你给我乔装乔妆用的衣物都是极好的面料，另有你在我面前给老鸨看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具但也定然价值不菲，那时候我便觉得你不似看起来那般简朴。”她此话倒也不假，只是隐去了最要害的线索。

　　百里仪失声道：“所以……所以你厥后找到我……难道是……难道是为了……”他心中有了个推测，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想下去。

　　张三颔首道：“是的。我想，你既然有本事又体贴秀秀姐，总比我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做菜的人强上许多，便决定，只要你肯救秀秀姐，我便将筑灵丹的方子和已经收集到的灵药一并交给你。我找了你一整天，找到你的时候，你却说……却说……”

　　百里仪将脸埋进双掌，只低声念叨着：“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想着不应将你牵连进来，也不应让你知道我的身份……”

　　张三没有接话，只是道：“你走了以后我便只好一小我私家行动了……我披上遁形甲，去丁家偷来妖丹，却发现是僰夷火兽的。僰夷火兽的妖气极其暴烈，我却来不及再寻一颗水虎的妖丹，只得冒死服下。服下之后确实也丢了泰半条命——我虽侥幸活了下来，形成了灵根，却因为在生死边缘挣扎而延误了许多几何天，直到十月初三，我才恢复过来，当晚便立刻去丁府救人。”

　　百里仪喃喃道：“我回到夷仙将此事禀明后，上面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决定大干一场，便聚集人手好好准备了一番，也因此延误了几天，等到准备登岛时，已是十月初三深夜，谁知千渊已经提前上岛，伏击的计划化为泡影，我们虽然伤了他，却终究是让他跑了——如今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林秀秀死了，那些被抓走的人也只活下来了七个……虽然厥后我们处罚了丁根嗣的帮凶，但千渊逃了，死去的人也已不能复生……”

　　他摇了摇头，道：“时也，命也。”声音中充满苦涩。

　　张三颔首体现赞同，道：“千渊原本只是对老鸨之死起疑，直到丁府妖丹失窃才决定提前上岛……我若不接纳行动，千渊不会提前登岛，秀秀姐和其他的苦命人也能解围……”

　　百里仪道：“而我若一开始没有骗你，又或者我对老鸨他们下手时能更谨慎些，事情也不至于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三叹道：“事已至此，说再多也已于事无补……”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年轻女子带了一个大肩负进来。

　　“工具都在里面了。”女子道，“只是里面的工具都泡了海水，你换下来的衣物也多有破损，我们虽然清洗晾晒缝补过，却终究恢复不到浸水前的样子。”她与张三相处数日，向来惜字如金，这话倒是比以往任何一句话都要长。

　　张三接过肩负，道了声谢。她摊开肩负，见到七星戒就躺在最上面，便放了泰半的心。她翻过遁形甲和自己的一件件衣物，突然停住了——她从肩负最底下抽出了一样又一样小物件——袜子、手衣、毡帽……这是张三从未接触过的材质，柔软细腻又温暖厚实。

　　袜子有六双，三双长些三双短些；手衣有两对，一对大一对小；毡帽也有两顶，巨细倒是相差不多。张三从中分出大的那一半，推到百里仪面前，道：“秀秀姐死前留给你的。”她本该多说两句稍作解释，却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便又会绷不住泪。

　　百里仪望着眼前的织物，红了眼眶。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