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出门半天了，阿三怎么还不回来……”张翠花左手把青鳜往砧板上一拍，喃喃自语。

　　青鳜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现在被拍晕在砧板上，不动了。

　　“这么急干啥，还早着呢。”一旁的老李一边拍着蒜，一边笑嘻嘻地说，“能在甘甜大件上桌之前把乾真果采回来就好了呀，这果子忒容易坏，太早采摘，客人吃起来就不新鲜了。”

　　“话虽这么说，可今天究竟是小姐大喜的日子，”张翠花手起刀落，往青鳜颈部一切，“万一延误了上菜，可如何是好？”

　　“阿三平日里怎么做事的，你还不清楚么？这孩子遇到正经事可是一点也不马虎的。”老李嘴上宽慰着张翠花，剥蒜的手却一刻也没停下。

　　“唉，她若是满了十四，入了册子，我也不会这么担忧，就怕这档口出幺蛾子。”张翠花叹了口气，刀身贴紧鱼背，自鱼尾至鱼身，来来回回刮起了鱼鳞。

　　“阿三另有多久满十四岁？”在“笃笃”的剁蒜声中，老李问道。

　　“另有三个月零七天。”张翠花划开鱼腹，伸手进去掏弄起来。

　　“那快了呀，再过三个月，等阿三入了册子，正式成了咱贵寓的厨娘，你就不用整天这么担忧了。”不等张翠花回复，老李接着道，“阿三已经很让人省心了，我家阿伟要是能有阿三一半懂事，我做梦都能笑醒。阿伟，帮我把姜递过来。阿伟？阿伟！”

　　阿伟原本应在伙房里资助的，此时却泛起在一个他不应来的地方。

　　他再过一个多月便要满十四岁，因为父亲在夙霞山庄做厨子，便理所虽然来山庄的伙房资助，就等着满了十四岁进混名册。他对做菜毫无兴趣，父亲也无暇管教他，于是他平日里总是变着法子偷懒，除此之外即是找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阿三玩耍。山庄的主人，浮风和星雨二位真人虽然职位尊崇，却一心修仙炼药，平日里对下人极为宽厚，阿伟的怠懈虽令其父头痛不已，然而由于并未出什么大岔子，因此倒也无妨。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父亲千付托万嘱咐，让阿伟好幸亏伙房呆着，千万别瞎逛乱跑。阿伟半柱香前还满口允许，半柱香后，见阿三不在伙房，便晃了出去，找起阿三来。这次，他倒不是要同阿三玩耍，而是想就昨晚二人的小争论，找阿三道个歉。

　　“要是我有一天也能像小姐那样，被哪位仙师看上，收为义子就好了。”头天黄昏，阿伟坐在伙房门口的台阶上，一面报仇雪恨般地扒着饭，一面理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到时候，我就不用当厨子了。爹爹再揪着我耳朵骂，我就飞到天上去，看他还够不够获得我。”

　　“修仙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想着去修仙。”阿三白眼一翻，咽下口中的酥肉，道，“各人都去修仙了，谁来做饭吃？”

　　“你懂什么！修仙能光耀门楣，做饭能么？”阿伟边嚼饭边反驳，把米粒喷得随处都是。

　　“还门楣呢！”阿三冷哼一声，把筷子挑起的米饭又放回了碗里，“你家的门有楣么？学个词就乱用。”

　　“你现在这么说，还不是因为没有仙师肯收你，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呗，”阿伟究竟比阿三大两个月，阿三的讥笑刺激了作为男子汉的小小自尊，他面子上挂不住，此时便反唇相讥，“也难怪，只有像小姐那样天仙般的人物才会被仙师看上，再瞅瞅你，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跟小姐一比，就像拔了毛的鸭子比着天上飞的仙鹤，能有仙师看中你才怪了。”

　　阿三虽然对修仙没有半点兴趣，但听他这么一说，未免有些着恼。她把最后一口饭急遽扒进嘴里，还没咀嚼洁净便提高音量囫囵道：“我才不要修什么仙呢，我以后只想像我娘一样，做这世上最好的厨娘。厨娘不需要修仙，更不需要长得漂亮，就适合我这种拔了毛的鸭子做。小姐自然是仙鹤，可仙鹤烧出来的鱼，肯定不如我娘烧的好吃。”

　　在一片蝉鸣声中，阿三收起碗筷走进伙房。重重地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补了一句：“不外你这种连菜都烧欠好的，还不如拔了毛的鸭子。”

　　实际上，阿伟话一出口便忏悔了，他就算再没心没肺，也意识到自己适才那话说得有些难听。当晚，阿三直到回屋睡觉都再没有理过他。阿伟辗转反侧之后决定第二天向阿三道个歉。睡着之后，他梦见了张婶蒸的蒲柳鲷。张婶做鱼那叫一个绝，凡食自不必说，她做起仙食来也是一把妙手。凡人是没有资格吃仙食的，但曾经有一次，阿伟实在没忍住香气的诱惑，悄悄用手指沾了一点蒲柳鲷的汤汁送到嘴里。从那以后，张婶蒸的蒲柳鲷成了他梦里也忘不掉的美味。

　　阿伟就这样任凭思绪胡乱飘荡，像没头苍蝇似地在院子里找着阿三。直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泛起在他眼前，他才从模糊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到了清泓园。此处情况清幽，草木葱茏，园中更有一处池塘，碧波激荡，水光粼粼。据说小姐的家乡多园林，当年二位庄主收小姐为义女后，便特地修建了此园，一草一木皆模仿小姐的家乡而设，以慰小姐的思乡之情。更在池塘下埋有栖春石，故园中四季如春。仲夏申时，太阳尚未落山，园外酷热，园中却依旧凉爽无比，和园外仿若两个世界。山庄的众人都知道，小姐常来此地。尽管二位庄主颇为宽仁，但阿伟作为伙房的帮厨，来此地确实颇为不妥——况且此时，小姐恰巧在园中，正背对着他，盯着池水入迷。

　　与凡人的婚俗差异，修真之人结亲当天礼成之前虽然也不得晤面，但并没有乘礼车亲迎这一步，结婚所在由双方商定，往往哪一方的师门势力大，哪一方便更有话语权。小姐未来的夫婿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的凡人，这婚礼自然是部署在夙霞山庄，小姐此时必是在等男方前来。想起某个正在赶往山庄的素未谋面的男子今后便能踏上仙途、坐拥美人，阿伟心里不禁一酸。

　　阿伟本该趁小姐未发现自己，赶忙悄悄溜走。他却像着了魔似的，非但没离开，反倒又轻轻地朝前走了几步。他平日里总在伙房四周转悠，少少能离小姐这么近，更是绝无时机一直盯着小姐看。可仅仅是曾经的惊鸿一瞥，便让小姐神仙般的形象牢牢印在了他的心里。

　　阿伟半拉身体掩在树后，只探出个胖胖的脑袋，痴痴愣愣地望着小姐广袖翟衣、发髻高挽的背影。

　　“什么人？”小姐终于发现背后有人，转过身，面朝着阿伟藏身的那棵树。

　　阿伟吓得赶忙从树后出来，手足无措隧道：“小……小姐……对对……对不起……我我我……”

　　见他忙乱的神情，小姐并不恼怒，反倒“哧”地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是伙房的人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见到小姐的笑容，一朵红云爬上了阿伟的胖脸。他眼睛一亮，惊讶中混杂着欣喜，道：“小姐……居然……居然认得我吗？”

　　小姐见他拘谨的样子，不禁莞尔，朝着他的身体指了指，道：“你的衣裳……”

　　阿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何等愚蠢的问题，他身着缃色左衽窄袖袍，头戴同色浩然巾，腰系姜黄色束带，正是伙房的厨子们才有的妆扮。他虽然尚未正式入册，但因恒久混迹于伙房，父亲老李为了不显突兀，便找了一套自己已经不穿的衣裳给他。阿伟还在长身体，他比父亲矮一个头，体型却颇为圆润，因此这衣裳紧绷在身上，下摆却长了一截，颇为不合身。

　　阿伟羞赧地低下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又笑了笑，道：“小朋友，你莫要畏惧，你若是……”

　　她还待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变，东风般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她抬起头，阿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上去。

　　一朵乌云遮蔽了太阳，二人的身体似乎坠入冰窖一般。前一瞬照旧晴空万里，现在却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