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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一百二十七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249 2023-03-02 15:58:25

  湾里坡洼上那几家打去年农闲开始,就相继往塬上拉土垫地工了。预计赶着麦子搭镰刀就能住上新地方。湾顶上的四户里面,杨家小社和应生都把地皮踏实好了。杨家应堂却是犹豫不定,前几年他和应生另家时新修的几间房,说在塬面上吧,如果旁边几家都搬走,就剩他一家孤零零地搁在塬畔边上,像离了群的孤雁一样。说起来那几间房也都是其时的新式样子,如今瓷砖的颜色都鲜亮没啥变化。提起这件事,应堂两口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另都另家了,咋想不到在塬面上批点地方盖房,当初怎么就脑子一热弄了这么个愣怂事儿!应堂两口子转念又给自己找宽慰,他们两个跟集卖菜的时候,两个女子上学和家里的牲口也都得靠杨师老两口经管。这样一想他们两口子心里多了些慰籍。他们也是张望着周围几家的消息,如果各人齐蓬蓬地都要往塬面上集中的地方凑,他们也只美意口子上砸一锤跟上大伙儿都上塬。

  腊月里的一个晌午,应堂他爸转悠着来到应堂家。没有啥大事儿,老男人一般不登大儿家的门庭。他来时已经思量了半天,准备劝应堂也往塬上修房,他知道他那一根筋的儿子着急脑子转不外弯儿就犟上了,他要好好给开导开导。当初也是他出头劝说应堂把房修到他们跟前,相互间好有个照应。

  炉堂里青黄的火焰簇簇地顺着烟囱往外乱窜,水壶在上面呜呜地发作声响。老杨头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你这……怕照旧要合群走呢。人凑要趁伙伙着往一哒住呢。虽然你恁几间房修起来也没几年,心里舍不得有啥方子呢。应生两口子这些天跑欢准备兑福祥家恁点地皮呢,昨儿个军祥还打问咱们恁一块子地呢。我思想着不行咧把恁片地劈成三半截算咧,咱们两家连军祥家并齐修一摆子,上去咧也照旧邻家。你们两个随时出去卖菜不在家,我们老两口还能帮衬着喂个牲口啥的。这眼见着小社塬面上的房主体都起来咧,形势把人逼着没方子么!唉,恁会着,人都争竞着往湾里挖窑,而更啥,又费劲把式地往塬面上修房。这人他妈的,一辈子折腾一个地方不容易。”

  应堂坐在火炉边习惯性地挠了挠头皮,眼睛眨巴了两下,深呼了一口气说:“唉,要修咱们也是尽着应生先修么。着啥急呢?湾底里不是另有顺利家垫底呢。胜利连顺利都在城里把房买哈咧,兄弟两个预计不愿意修地方。我听丫丫她妈恁天浪门子回来说,后人谁都不张嘴,老两口气着也没方子,放话说准备开春咧凑叫人在福祥家跟前垫地工价。我约莫着恁咋木都到开春以后咧。人家在湾底里都不着急,咱们急啥呢。”

  杨师吧嗒吧嗒抽着烟锅,木纳地盯着地面,一会儿才做声说:“恁还!而更啥都是钱,买楼还不要大钱。拿不出来钱,谁敢张恁个嘴。恁是胜利弟兄两个都组生意着呢,谋着落脚到城里价。老两口一辈子农村住惯咧,换成我们,八抬大轿都不去。老农民离开庄稼地走城里吃土去呢吗?不修点地方,湾底而更烂畅着也背的住不成咧。燕燕家门口恁条路,着急下点雨凑成咧烂泥滩。湾底里平时凑能看见个放羊娃咧。总归,人家归人家,咱们要有小我私家家的计划,过日子的人,算计欠好末项。趁我们老两口还硬朗,还能给你们收拾个零碎跑个堂。帮衬着应生先上去咧,咱们可着手给你收拾么。”应堂挤巴了几下眼睛,说:“前几年修咧房,手头上也才缓过神,想起动地方,这头比身子还大。”杨师鼻腔里“哼”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愁啥呢?咱们没钱咧别人总另有钱呢么,别人没钱咧,银行里总另有呢么。地方修起来牢固咧再慢慢还去,无非凑是点利息。眼见着薇薇连丫丫都大咧,随便哪个女子还换不来一处地方。”

  燕燕这几天晚上都是随着存柱媳妇一起在湾里做伴儿。存柱媳妇这几天都是把牲口经管好又上到塬上,睡觉的时候再和燕燕一起回去。这几天每天都有来串门子探询王家奶奶情况的庄里人。经过事上点年纪的,看着王家奶奶的那个样子,都一致声称,王家奶奶大梁塌活了,眼窝也陷进去了,最多熬不外三天了。秀荣听着这样说,心里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炕上躺着的王家奶奶,被子下的身躯已经萎缩的不如一个五六岁小孩子了。她暗自心想,“老妈妈呀,不是我们咒你么,已经这么个样子咧,你也遭罪滴呀!把我们也都熬得兮兮不行咧。再啥不说,光一天陪着人拉闲组饭,我都颇烦的着架不住咧。不是我抠卡地不给人给用饭,而更粮食宽展的不愁人吃几多,要害恁个麻哒我受不了咧。想着跟不了集,一天延误我挣百哒十块钱,心里头凑像是皮虫蚂搜刮着呢一样。这赶忙克里马擦眼睛一闭脚一蹬,趁这几天庄里人都闲着,鼓乐唱上把你好好抬埋咧,家家还都有个忙闲呢么。”

  存柱媳妇和庄里浪门子的弟兄妯娌聊到十点左右,才喊着燕燕一起回家。燕燕手拿着手电筒,视线不敢挪开亮堂的地方环视四周。周围一片黑摸咕咚的树影,看上去像个大怪物往眼前迫近。其实,完全不用照手电筒,夜色也不是一片漆黑,反倒看惯了亮光,周遭的事物更显得乌漆麻黑。燕燕打小就是个屁胆儿,加上秀荣那天和存生说,“最近家里一到晚上凑感受阴森森的。”燕燕更是记到了心里,一到晚上一小我私家坚决不出房门,哪怕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紧紧地挽着存柱媳妇的手腕。到了坡底,从沟里传来猫头鹰的几声鸣叫。存柱媳妇十分有掌握地说:“你奶奶怕今晚上凑不行咧,你听信侯叫着呢。前几天晚上都没听着过。赶忙要咽气呢,这把人折腾的末项咧。你爸年轻还看不出啥,你看把你大爹连你大娘熬成啥样子咧!”

  不远处的山沟里又传来猫头鹰“喔喉”的声音,降低而又清晰,像是一个凄苦的女人已经哭干了眼泪,到最后只能低声悲咽。燕燕感受自己汗毛倒竖了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赶忙紧挨着存柱媳妇,也随口赞同,“恁天晚上把老衣穿好,第二天都尿裤裆里咧,我娘说老衣不敢见水,拿外头晾干又给穿上咧,身底哈还给垫咧个尿布。”

  存柱媳妇“唉”叹了一声,“凑像根孽咧的恁老树一样,要把身上的血气都流干淌尽才死呢。你看你奶奶好着的时候也算是大个子,而更躺被窝里成巴掌大点咧。”

  两小我私家回抵家上好大门。存柱媳妇到牛圈里给牲口填了一背篓夜草就上炕睡觉了。一会儿燕燕就听到存柱媳妇鼻腔里发出的呼噜声。她妙想天开了一会儿,习惯性地把被子拉上来把头盖严实,鼻孔处留一个出气筒。不知什么时候也沉沉地睡了已往。

  第二天一大早,存柱媳妇叫醒燕燕,让赶忙先上塬回家去,说不定家里资助的人都来了。她把槽上的牲口料绊好,家里安置一下后头就上来了。燕燕一口气跑到塬面上,远远地看见存生骑着自行车走在斜路上,她马上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奶奶昨晚上咽咧气,爸爸才挨家挨户地报丧叫人资助着呢。奶奶,奶奶……”她在心里突然一遍又一遍召唤起“奶奶”,感受有种负罪感在内心蔓延。曾经的某个时候,她也曾希望奶奶早点解脱。可是现在,当理想成为现实时,心里又怎么那么惆怅。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眼前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土路突然间窄卡了许多。家里肯定乱糟糟的,她想加速脚步,立刻马上回抵家里,先冲进房里,再看一眼王家奶奶。可是,她的腿像罐了铅一样,极重地迈不开大步。存生也看见了燕燕,在斜劈面用沙哑地声音喊道:“燕子,你大妈呐?你赶忙给说让把家里安置好咧往上走,你奶奶殁咧,你两个哥哥天不亮都叫回来咧。”

  燕燕赶忙把存柱媳妇早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存生让她赶忙回家资助去。燕燕来不及多想,一边悲咽着,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院子里已经来了好几个资助的人。老九忙在世给早到了的人分配任务。大门敞开着,一看到胜利哭得红肿的眼睛,燕燕的眼泪也噗簇簇地掉了下来,哽咽地叫了一声“大高高”。胜利转头指向大房里,低声说:“奶奶停到大房里咧,大娘在跟前呢,赶忙先去给点个纸。”燕燕走进大房门口,门口的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一个简朴的灵堂,王家奶奶的遗像两边摆放着蜡烛,香炉里青烟缭绕,几根香已经燃了多数。脚底下摆放了几个供人膜拜的麦草包,跪在旁边的玉兰示意燕燕跪到草包上,顺手给她递了几张印过的烧纸。玉兰除了泛黑的眼珠,整个眼眶充满了血丝,她不时地舒展着眼皮,好让眼前头明亮一些。燕燕看到遗像上的王家奶奶,笑容是那样的慈祥,她的眼泪噗簇簇地滑落着,她涮了口唾液把一口气深深地咽了下去,抬头问玉兰,“娘,我奶奶昨晚啥时候殁咧的?”玉兰抬头看了一眼遗像,说:“一点三十五分,你爸把庄里祥瑞连你九大几个叫来停好,凑给你两个高高打电话来,两个连夜凑开车上来咧。纸活给你三各人都早早说过都预备好着呢,我们也是刚刚把灵堂啥看着收拾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家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第二天下午起经出通告,翠霞、霞儿和翠儿都早早上来了。颜龙也是请了假中午就回到了家。存柱弟兄两家人全部穿着得全身孝衣,腰里围着一股细细的麻绳。后人辈、孙子辈和重孙子辈的区分,都是凭据头孝来定。胜利这些孙子辈额头的孝帽上缝着一小方块红布丁。彤彤他们重孙子辈是同样巨细的绿布丁。后人一辈头孝上啥也没有。

  王家奶奶在庄户里算是最大的辈分了。和她同一辈的一个门户里只剩下老十他妈了,也就是大坑坑里五奶奶。她吃罢早饭就过秀荣家来了,还没进院子就扯着嗓门“唉,我的个老嫂子呀!”哭号了起来,接着踉踉跄跄地被玉兰和翠儿赶已往搀扶到了灵堂前。五奶奶哭丧照旧延续着老一辈人声大腔长的习惯,抑扬顿挫地“唉”一声,接着就开始悲咽地诉说自己的苦楚。仔细听的话,约莫都重复着,“你把一世人走完咧,你走清干咧,看我这老不死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守灵的孝子陪着哭了一场子,才把她搀扶上炕安置好。

  在王家奶奶生前住的房里,几个老般媳妇子盘着腿坐在炕上,穿针引线,拿着铰剪给邻里亲戚们分发孝布缝孝衣孝帽。这些活,以前都是王家奶奶她们更老般媳妇子的活计。现如今,五奶奶成了唯一一个王家门户里辈分最大的老人了。看着子弟儿孙出出进进地都在忙在世,炕头上坐着福祥他妈,小利他妈,另有列锅这些老媳妇子拉扯着裁剪孝布。五奶奶不由得叹了一声气感伤说:“唉,他大婶妈一辈子脚碎腿勤,谁家有个啥事都跑得快快地给人资助安置。而更又轮到人跑前跑后给她安置后事价!”几个媳妇子不由得随着一番唏嘘不已。

  说起这个五奶奶,其实她的年纪和玉兰同岁,个头虽小,也可能是没有裹脚的缘故,走起路来一看就是身轻体健的人。说话的时候戏眉戏腔,总是一副扭头咧拐、笑盈盈的架势。王家奶奶生前最见不惯她说话,经常在背后地里嚼她舌根,“我一辈子粗声粗腔惯咧,到底见不惯老五家婆娘说话的恁戏腔。老咧老咧照旧恁么个样子,一笑起来咯咯咯的像瓜啦鸡叫着呢一样,旁人听着汗毛都能竖起来。恁一辈子凑恁么个气手,能把人能憎恶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无独占偶,同是天下沦落人的秀荣和老十媳妇,平日里也走得近乎,经常凑在一起编排自己的老婆婆。老十媳妇嘴还没张,先是捂住嘴咯咯咯地笑起来。急性子的秀荣连忙推搡她一把,“她这个妈妈,好好说啥。你给人说个话,声音细嘛恰恰的像在沟子底哈压着呢一样,人听得费劲不说,一句话还没说完,先小我私家家咯咯咯地笑起来,咋像个下蛋母鸡来!”老十媳妇也不生气,仍然咯咯咯地捂着嘴吧笑个没完,要不就跺着脚一副撒娇的声腔笑道:“你看嫂子啥,再像咋木个说话,我又不会么!”

  阴阳先生请的是秀梅老公公一班人。合算了一下日子,人停五天再出殡,念十二本经。第四天正事,第五天早上抬埋。王家奶奶的坟在坟地老坟阙里,并排紧挨着王家老汉的坟。和庄里其他事上一样,老九和岁拴照旧总管,一个卖力里面的一摊子内务,如帐篷的搭建、后厨的治理、执席上菜烧茶水等等;一个卖力外面的事宜,亲戚外家人的接待,另有戏乐班子、吹鼓手、阴阳一帮人的照管。近几年,后厨里的主力军都是一帮年轻媳妇子,由秀英带头卖力。上了年纪的婆婆们除了几个没有娶儿媳妇的,围着围裙混在一帮年轻的媳妇子里干些不着力的零碎活儿。

  秀荣和老十媳妇就是这样。论起年龄,她们算是夹在年老和年轻中间的一层。老十媳妇还比秀英年纪轻,辈分到那了也没措施。就连已经抱上孙子的祥瑞媳妇都得一口一个“十妈”地叫着。老十媳妇嘴上允许着,心里总觉得不美劲儿,嫌把她叫老了。经常在秀荣跟前提一嘴,“嫂子你说,咱们这辈分大咧也欠好。人家把你叫咧,不允许还不行。叫着叫着,凑把人叫成老不察察的婆娘咧。”秀荣悄悄把嘴搭到老十媳妇耳畔说:“我把你个猴精呀!明明是你们老虎把你拱成个老婆娘咧,旁人还能把你叫老?晚上……你怕叫得最争。”老十媳妇涨红了脸,随后捂着嘴咯咯咯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手就在秀荣腰间掐了一把,“我一天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呢,你看你这个嫂子没一点点正形。跟上你一天都把我带日塌咧,说个话能把人臊死。”

  一切事宜都在杂乱而有序地进行着。院子里阴阳念经的声音刚一停,外面吹鼓手就开始了。吹鼓手休息的间歇,门口的大喇叭上又播放起了秦腔。戏乐班子正事当天早上才气加入,门口挡风的帐篷都已准备停当。劈面的敞篷下,两个吹鼓手翘着个二郎腿正在悠闲地抽着烟品着茶,这些手艺人都有部署了专门的人伺候。几个老汉靠墙蹲在给戏乐班子准备的敞口帐篷里,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谝着闲传。

  岁拴端着个玻璃茶杯子,出出进进地视察着各项事宜的进展,随口应付着前来问事的人。随着他年纪渐长和腿脚的不灵便,他预备着把王家奶奶的后事撑下来也就该腾出位置给庄里年轻的后人了。事上有些事情他都刻意地推托给老九经管。跑路费腿的活儿都交接给几个他自认为攒劲能担事的年轻人了。闲暇的时候他也凑在门口的老汉堆里,要点纸和旱烟沫沫,卷个纸旱烟过个嘴瘾儿,吧嗒吧嗒抽上两口,他不无叹息地说:“这哈咱们庄里这一茬老人走的没啥咧,该轮到咱们这一茬咧。人一辈子快的很呐!活到存生家老人这个份上也凑好的很咧,白事权当个红事着过,吹拉弹唱热热闹闹一回,一世人也凑撂过咧。”

  这些老汉当中,身杆子最欠好的要属福祥他大。比起门户里最年长的祥瑞他大来他年纪倒不算大,但是因为常年风湿腿疼,走起路来罗圈个腿挪一步都费劲。他们老两口一个腿向外翻着外八字,一个向内罗圈着内八字,蜷着腿佝偻着腰,走路不得不捂个拐棍,蹲下去没有个扶手自己没有气力站起来。福祥妈如今眼睛花得也捉不成针了,捉不成针也就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也就到了遭人嫌弃的时候了。

  颜龙出来叫外面的人进去吃面饭。福祥他大试图起身,试当了频频起不来,颜龙连忙已往一把搀扶了起来。随着这几个老汉走在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佝偻着身躯弯腰驼背,身上沾染的灰尘也不知道拍打一下,他不禁唏嘘不已悲从中来,嗟叹岁月不饶人。等这一辈老人都一个个下场了,又该轮到他们这一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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