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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一百一十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510 2022-06-29 10:52:23

  时至农历四月,塬上的气候逐渐稳定。存生的新地方也即将落成,凭据计划收麦子前就能搬进去住。五间带雨棚的正房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在秀荣的一再要求下,带一个小卧室的客厅里铺上了明亮的白色瓷砖,其余几个房间都是砖头地。为了给客厅地上铺瓷砖,存生两口子唇枪舌战了几番。存生不赞成铺瓷砖,他的理由很充实,“咱们又不是人家城里的人,出门随处水泥路脚底粘不上泥,把恁个求干子铺上又不实用,还要拿个抹布趴地上收拾。看人的样样呢,还不是尽是自己给自己找事着呢,颇烦死价!砖地多方便,一脏洒点水几苕帚疙瘩扫完咧。尽是看——唉!”秀荣执意要在客厅铺上瓷砖,她也不甘示弱地回怼存生,“你快嘴夹紧,结婚几十年咧,见你拿苕帚疙瘩扫过一回地吗?又不要你收拾。你把你心里话说,凑是舍不得掏恁几个钱。咱们花恁么大的价钱修地方着呢,啥都是新时的,我凑爱个瓷砖地,你跟我在这胡咧咧啥呢!我把牛钱都出咧,还在乎一个鞭子钱吗?你不买我托人去买,横竖我铁了心要铺瓷砖。你再骚情跟我抬杠,我把几个房里都铺成瓷砖地,不信你试活一哈!”秀荣一副誓不罢休威胁的语气,存生嘟嘟囔囔地翻着白眼瞪着秀荣,把气都撒在了院子里乱摆放的工具上,踢得提里哐啷的作响。匠人们一边干着活,你一言我一句说笑着打圆场。老九半开玩笑地说:“唉,啥事要商量着来。修这一院子地方把半辈辈的家当都赔上咧。铺上瓷砖其实也好着呢,你看着,以后修房的人家家都是瓷砖地,到底亮堂上档次么。你看你们这房修的,红瓦白墙绿门框,客厅里再把瓷砖一铺,啧啧啧——城里给个楼房都不住去。明儿个再把大门上的瓷砖一贴,你再站门外头看恁个气派!来回的过路人哪个看着这一院子新地方不眼热。”存生手插腰里出了一口长气说:“眼热啥呢!把人一层子皮都打折到这哒咧。半辈子修咧两处子地方,挣点钱都葬在土窝窝上咧。到现在人为都还没个着落着呢。我看麦子价这几天合适咧,要赶忙把底下的万打十斤麦子卖求咧呢,省的人费劲巴活地往上拉。”

  最终,新地方细微处的设计都是凭据秀荣的心思来的。客厅正门两边对称地贴着两幅带有风物图案的瓷砖:蓝天白云下花红柳绿,燕子翩翩起舞,喜鹊枝头探头报喜,和左上角的“满院春景”相得益彰。酒红色的大门和边缘一圈的瓷砖是一个颜色,红底金字门楼牌匾上赫然写着“福居鸿光”四个大字。这是存生唯一做主选的字,他解释不清意思,就是凭着感受觉得这四个字比“家和万事兴”、“人勤家兴”、“紫气东来”等等都趁他的心意。

  上房偏隔邻的两间伙房外带一间粮食房主体都是一砖到顶,唯一就是存生两口子其时手头实在太紧张买不起水泥檩条。湾里院子牛圈门墙角立着的木头椽正好派上了用场。另有她们两个这几年卖菜积攒的上百个竹筐。存生和秀荣两口子铆足了劲头,还连夜在沟道里砍伐了自家的几棵老柳树和椿树做大梁。老九其时尽力相劝,让存生两口子借点钱统一买成水泥檩条,“到底结实耐用,木头椽时间长了烟熏火燎不耐实,加上虫馊臊咬,不掉顶棚的话,夏天光虫馊的沫沫子都够一收拾呢。”存生两口子思量再三,照旧决定拿木头椽当檩条,大不了以后花钱再掉顶棚。他们不想再开口借钱,现在的支出已经凌驾了原本三万封顶的预算。匠人们的人为拿卖麦子的钱来顶刚恰好。这样下来修年攒一院子地方快要四万了,秀荣一听这个数字吓得连连吐舌头说:“愣怂!我都没料想到咱们真个另有点家当呢!”转念又一想,辛苦多年积攒的存款和家当还没来得及捂热差不多又都踢腾光了,秀荣几多心里有点失落。借了人钱早晚还得还,再说另有燕燕这一头,万一事情有盘旋的余地,他们准备张口借钱也是为娃娃的未来计划。

  以前主家的几间牛圈只揭了房顶,靠路边的房墙恰好和大门连在一起当院墙,几根镶进土墙的木头椽还呲牙咧嘴地翘在半空中。存生两口子已经无力再打整了,他们准备等着以后钱宽展些了再把院墙砌成砖头墙。他们两个利用空闲在靠墙的角落里用泥瓦简朴砌了个茅房。旁边腾出的空地上准备以后再盖几间近年来流行的牛棚,这都是后话,现时搬上来,他们只能把牛看在以前的那几间旧房里,连带草料房和煨蒂房恰好都有了存放的地方。塬面上不比湾里,湾里只要看好地方镢头抡欢挖个洞就能安放猪狗。塬面上猪狗的窝必须得搭个能遮风挡雨的栅栏。存生两口子不愧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妙手,通常老地方能派得上用场的尽量都不再浪花钱买,几间偏房的门都是湾底院子里拆下来的旧门窗。

  到了晚上院子里剩下他们两口子时,存生习惯站在正房的劈面手叉腰里欣赏他的杰作,像欣赏着一副美丽的画卷。尔后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地吐出来,欣慰地对秀荣说:“小伙子!能成的很咧噢,这凑攒劲的很木!咱们庄里怕没有几家子能修得起咱们这一院子地方。自打咱们买地皮修屋子,红咧几多人的眼窝。说凉爽话看笑摊的不在少数。谁还能相信咱们两个靠贩菜,供了三个娃娃,还能修得起这一院子地方。凑连他二舅都把咱们失量咧!几多人明里暗里的不平气,咱们这回也算是争咧一口气!妈妈的!”秀荣听着存生最近一直把她叫“小伙子”,抿着嘴斜眼瞪了存生一眼。脑海里即浮现出那些不屑的眼神和心情,感伤地说:“这人他妈的心都屈的很,你过得欠好有人看笑摊瞧不起,过得好也有人说凉爽话不平气。凑连老八家婆娘都是的,你看恁而更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啧啧!我有钱恁是我没黑没明下苦来的,又不是半路上抢来的,更不是卖女子贪自制拾来的。一个个都心术不正,见求不得别人家烟囱里咕咚咚冒烟……”秀荣嘴上愤愤地念叨着,手背过搭在后腰上看着眼前崭新的屋子,那一砖一瓦可都凝结着她的心血和辛劳,甚是心满意足。

  老地方的院子里虽然拆的破败不堪,但照旧一如既往的洁净。燕燕每天早上起来给牛把料草搅拌好,就顶着洗脸毛巾先把墙角扫帚扫不到的拿苕帚扫出来,再拿扫帚把整个院子漫洁净。虽然有几个窑里的门都被拆卸拿到了新地方,院子里比起往日显得空洞又凌乱。眼见着即将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院子,燕燕也是满心舍不得,每次洒扫的时候,都要在心里庄重地做一次离别演说。王家奶奶总是一边揉搓着膝盖一边不停地念叨:“都是些败家子儿,好好儿的一院子地方把它拆卸得七零八落的不像啥咧。你们都搬上去住新地方去,我不去,把我一小我私家连狗留老地方照料菜园子连恁些果梅树。塬面上那个挡刮,敞口子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搬塬上都吃土去价。窑里冬暖夏凉多舒服,我还能活几个日月,我不跑塬面上吃风去……”燕燕听习惯了王家奶奶的唠叨,她很能理解王家奶奶的对老地方的不舍,便只管听着也反面她顶嘴抬杠。现在和王家奶奶交流太费劲了,打手势交流都比扯着嗓子说话轻松。王家奶奶指使燕燕倒水拿个工具时,她也不像以前一样故意顶几句嘴,漠然地塞给工具转身就走。只要燕燕耷拉着脸,王家奶奶也总是像个缺理的小孩一样嘴里嘟囔几句,“谁又把你惹咧啥?一天到晚不说话皮脸拉的三尺长给谁看着呢……”燕燕也不还嘴争辩。她知道王家奶奶想有小我私家陪她说话,哪怕是和她顶嘴,可燕燕更喜欢和另一个自己对话。王家奶奶总是喜欢说些她不爱听的话,好比她埋头看书不搭理她时,她就开始唠叨起来,“把恁求干子书念恁么多顶啥用呢,女子娃娃找个好婆家才是正事”;“这个女子把书都念到头里头去咧,一天像个二瓜子一样闷不吭声,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还不剩做点针线,以后缝缝补补不求人”……燕燕很不耐烦听类似的话。王家奶奶经常挂在嘴边唠叨惯了,她只能习以为常,听之任之而不再反驳。熊家老婆一走,院子里经常剩下她们奶奶孙子两小我私家,大多数都是王家奶奶一小我私家自言自语地碎碎念叨,随心所欲的想起啥说啥。王家奶奶也不像以前一样啥事情都想打问个明白,她总是一小我私家坐在炕头上透过窗户玻璃往洞门口望,眼睛看困了就颔首瞌睡。要不就平躺在炕上张大嘴巴呜呜地扯着呼噜。她的瞌睡越来越多,能没黑没明一觉连着一觉地睡。偶尔王家奶奶也有不扯咕噜悄声睡觉的时候,只是这样把燕燕惊吓了好频频。听不见呼噜声,她看着王家奶奶的胸腔也不随着呼吸上下浮动,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被什么工具拦在半空中下不来,大张着的嘴巴一动不动。燕燕赶忙已往伸手把食指放在王家奶奶的鼻孔边看有没有气息通过,还试图掐她的人中。王家奶奶像是做梦被人推了一把,“呼”的一声一口长气从鼻孔窜出来,她自己也被惊醒过来,看见燕燕劈头盖脸地就骂:“死怂女子,没事掐我弄啥呢?”燕燕凑到王家奶奶耳朵旁高声笑着说:“你适才一口气出不来,我还当你死咧,准备掐人中救你价。”王家奶奶眨眨眼睛翻个身欠着身子说:“死咧啥还好。死起死不了,活又活不旺。还不剩死咧牢固……”纷歧会儿,王家奶奶眨巴几下眼皮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盯着熟睡中的王家奶奶,燕燕时常妙想天开:万一只有她们两小我私家的时候,王家奶奶要是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死了怎么办?肯定也像庄里过白事一样,两旁世人一番哭哭啼啼吹拉弹唱,最后挖个坑平地里填埋出一个坟阙,三年一过影行全无。唉!活一世人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但是,人来到世上都要走这一遭,自己哭嚎着来人世间,又在别人的哭嚎声里离开。燕燕转念想起中学的语文老师说过的话,“想来人都自私的,你看恁丧事局面上活人铺排开咧哭死人,恁不是说一下子有多舍不得,还不是都在哭自己,你细听去,嘴里哇啦哇啦都一个劲儿地念叨‘你走咧叫我咋活呢?’”燕燕厥后仔细视察,真的照旧这么个事儿。尤其是农村里谁家没了老人,儿媳妇子拍打着地面连哭带嚎,嘴里嘟囔着一大串自己不称心的事儿,越说越想越惆怅,就越哭得声音大,直到把满腔的委屈都倾吐了出来。惹得院子里资助的女人家都想起了自己不如意的事。做饭的女人撩起围裙拭擦眼泪,把自己的难肠事一番倾诉。一个个眼泪鼻涕淌几股子后,满身都松散了下来,墙角边鼻涕一醒,象征性的往围裙上擦拭一把,随手转到案板上捏一疙瘩肉或萝卜大快朵颐起来,一边说笑一边又开始围着锅头拉起了家长里短的是非。

  每到星期六早上,王家奶奶都兴冲冲地趴在窗台透过玻璃望外面,她在等着颜龙回来。如果天气好颜龙每周六早上背着书包一小我私家从俭头庄坡里走回来。王家奶奶舍不得他一小我私家走,生怕坡道里一小我私家走路不保险遇上长毛子二流子。尽管社会治安已经越来越好了,可王家奶奶那个时代的土匪二流子在她的影象里成了永不磨灭的印迹。等不见颜龙回来,她总是急躁不安的骂叨存生两口子,“一天打恁个挣钱着呢,还不是就为咧这么个儿,坐车能花几个钱舍不得给娃给。看我颜龙自从上咧恁个烂怂高中,给我瘦得成一副骨头架子咧。穷家富路,家里是没有吃的照旧没有花的?多给娃给点钱花不完咧装回来怕啥,把我娃抠囔成啥样子咧!饿的满脸都起痘痘呢……”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秀荣两口子舍不得给颜龙给钱打车,是颜龙自己为了省那三块钱的路费。只要天气好,他就和塬上的几个同学约好一起走山路回来。节省下来的钱有时还在学校四周买几个酥馍给王家奶奶带回来。王家奶奶感动地逢人就赞美颜龙有孝道,“我颜龙这一点比我燕燕都强。恁女子娃娃脸凑是朝外着呢,小时候我也没少疼惜,在城里上咧几年学我连个酥馍渣渣都没见着……”这番话王家奶奶都是背过燕燕给人学说的,她生怕传进燕燕耳朵里,燕燕给她记仇以后再使唤不动。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纵然燕燕脾气欠好性子倔,动不动就怼她和她抬杠,现下好歹另有小我私家在眼前头晃悠,总比她一小我私家像坐牢一样早上起来盼天黑呆着强。万一哪天像碎坑坑三爷一样,一觉睡得一口气上不来死了身边凄惶得连小我私家都没有。等后人想起他老大的时候,人都僵硬得连老衣都穿不上去了。正如庄里人评价王家奶奶的话说,“老婆子耳朵背咧堂照旧一门清。”燕燕越来越觉得王家奶奶越老越像个小孩子了,跟她说话的语气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以前的奶奶是个尊长大人,颐指气使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现在的奶奶似乎身陷囹圄,使唤她语气里多了点刻意讨好的意味。这倒让燕燕有点儿惆怅,她甚至有点纪念王家奶奶以前对他们三个大叫大叫没完没了唠叨谩骂的时光。

  跑塬上几个乡的班车越来越多了。上了塬不管去哪个乡,白庙都是必经之地,也有几个牢固的私家面包车来回往返拉人。现在塬上人进城服务买工具更方便了,从白家洼大柳树搭上车不到半小时就能进城。平凉到栾塬这一条线路现在被秋霞和文奎两口子买断,一天早中晚三趟牢固时间往返拉人。秋霞两口子跑了几年车就在城里也买上了楼房。秋霞二胎又生了个儿子,和婆婆公公的关系也缓和了。两口子经常跑车拉人没时间经管孩子的时候,婆婆公公就主动肩负起了照顾孙子的义务。秋霞婆婆也不像以前,见了秀荣就横眉冷对指桑骂槐。虽然晤面不搭话,狭路相逢眼神里都少了憎恨。秀荣是个记愁的人,纵然路上偶尔碰见了,她也装作没看见偏过头不打一声招呼。只是在存生跟前发表一番言论,“你看秋霞婆婆恁几年像个疯狗一样,牙叉骨上劲大的,碰上凑爱咬人。再看而更,人家两口子过好咧,城里把楼房也买上咧,她把人家秋霞当事的想啥一样,真的是恁溅痞子货。她还想连我说话呢,我头一拧凑是不着她。恁几年你把我没少冤枉欺负,你忘咧我还没忘!”

  秀荣两口子有三轮车平时很少坐秋霞的班车进城。秀梅喜畛刳秀荣学说秋霞,“秋霞现在有几个钱日子也过好咧,眼头高咧凑不把咱们这些亲戚都不往眼睛里搁咧。人坐她的车上咧看着把她难为情的,一副生怕咱们占自制不掏车费的嘴脸。恁个女子恁跟她爸一样抠搜,从钱眼眼里跌进去凑光人钱不认人。啧啧啧!你说收咱们的钱我都能想得通,收她外奶奶的钱我凑心里不乐意。你没妈咧应该你外奶奶最亲么,还能伸手管我要她外奶奶的车钱,我一下子凑气上来咧。恁几年他们两口子哪一回到我们门上,即就是家里粮食紧缺,我照样压饸饹面伺候着呢。把粮食都为咧狗它还能摇几下尾巴,恁女子真是个白眼狼,跟他老子一样光知道勒搜旁人的……”秀荣一边搓刨着脖子里的汗渍垢痂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等秀梅发泄一通之后才说:“恁怪咱们贱眼子么还能怪谁?女人侄女亲算啥呢?现在娘老子六亲不认的人都大有人在哈!三块钱么,给咧就给咧啥,你领的妈坐车是给你行孝呢,人家凭啥不要车花钱。多出咧三块钱又不是少咧一块子肉,有啥想不通的。你凑权当你恁饸饹面喂咧狗咧。跟恁号人争竞啥呢!”

  秋霞两口子跑塬上这一条路线时间久了,塬上人也摸索出了纪律,提前半小时就在各个路口上等着。这给跑黑车的车主有了可趁之机,他们经常踩着班车上来的点拉期待在各个岔路口搭班车进城的人。秋霞两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碰上拦路抢人的面包车,秋霞二话不说从车头上提着一把菜刀就下了车。文奎咬牙切齿地威胁着,“我把你个狗日的!老子花钱买来的线路,平凉城里敢抢老子饭碗的人狗还没下哈呢。狗日的你!以后看见你再抢我的人,见一回老子日嚼一回。”文奎两口子的心黑犷悍在塬上也是有点儿传说的,拉黑车的人自知理亏嘴上嘟囔顶嘴几句,最后都是灰溜溜地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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