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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一百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309 2022-05-09 10:06:44

  终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考完试的燕燕,很快就融入了家里的生活节凑。每天随着秀荣两口子去菜场批发菜,然后一路颠簸着赶到集上,资助下菜摆放整理,有买主时便熟练地提起秤杆称菜算账收钱。不赶集卖菜的时候,她就像个尾巴一样随着秀荣里里外外地忙活。小燕和颜龙考完试放了假,三小我私家便争抢着要跟去赶集卖菜。于是,逢集的前一天下午,三小我私家便脱手心手背,以一局定胜负的方式决定谁第二天随三轮车去赶集。

  存生和秀荣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犯愁。如果燕燕考不上中专,让她外出打工他们还不放心,但也总不能让一直随着他们卖菜务农。邻村的回民庄里,和燕燕一般大的女孩中学一结业就有人上门说媒提亲。回民女人普遍结婚早,相貌上看着二十岁不到的女子,有可能已经是两三个娃的妈了。可是燕燕呢,却还像个娃娃头一样,下午吃完饭曳伙上湾里的一帮娃娃,满架塬一顿胡追乱跑。存生和秀荣一番挣扎后总算拿定了主意,万一燕燕没考上中专,就掏钱让上高中去。只是要白啦啦地多交一万块钱出来。对于存生两口子来说,那是他们早出晚归忙活好几年才积攒下来的。一想到要出去那么多一笔钱,秀荣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存生倒是经常开导她说:“咱们三个娃娃,凑燕燕照旧个上学的质料。你让出去打工一方面娃太小咧,另一方面咱们也舍不得。你看咱们恁个女子啥,瓜哇实道的,除咧念书啥都不会,更别说给寻个工具咧,也总不能一直跟上咱们风吹日晒地卖菜去。考上咧便罢,考不上不继续供咋弄呢?咱们眼见着是一辈子刨土吃的老农民咧,把娃娃一世人总不能延误咧。小燕连颜龙到时候也一样……咱们这一把老骨头,挣扎着能供到啥水平是啥水平,把咱们的责任先尽到,以后凑看他们各人家的造化去。”

  结果出来的那天正好是白庙集。燕燕随着三轮车从城里把菜拉上来。存生借了个自行车回家饮牛拿干粮和水去了,像往常一样留着燕燕和秀荣照看摊位。等到十点左右,存生推着自行车急急遽地走了进来,还没到摊位前就敦促起来,“快把手里活撂哈。我刚碰上他们老师,说是榜出来贴到中学院子里咧,咱们女子考咧个全乡第一名,稳稳地能上其中专。燕子,你赶忙去看一哈是真的吗?”秀荣一听使劲地拍着大腿面,抬高了嗓门高声喊,“真的噢?唉呀妈!这比我今儿个挣几多钱都兴奋,为这个女子考学把我这几天都快愁死咧。今早上左眼皮跳咧一路,我还畏惧碰上交警挡养路费。”秀荣转头看向燕燕说:“你看我这个瓜怂女子啥!赶忙把衣裳上土拍噶去中学看榜去。哈来咧给你要一碗酿皮子吃。”旁边卖菜的同行都听到了秀荣的话,纷纷围在摊位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庆贺。

  黑骏媳妇高声吆喝着让秀荣买一包糖来散,好让各人伙都尝一下甜头。秀荣指着满框子的西红柿笑着说:“买糖我还舍不得花钱,谁想吃咧来拿个碎溜不叽的洋柿子下馍馍去。”秀荣的话惹得各人伙儿咧着嘴说笑了一回。满市场的菜市井谁不知道秀荣两口子抠门抵家了,谁都知道他们那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主儿。“菜属他们卖得最好,两口子都舍不得掏钱买一碗炒面,恁往出掏钱凑像从肋子上割肉着呢一样!”燕燕听见周围的人就考学一事抬高了嗓门在市场里讨论着。她一心想着去看榜,迈开大步三蹦两跳地溜出了众人的视野。

  期末考试完学生就放了假。此时的校园里寂静无声,几只鸟雀在电线杆和树枝间喳喳追逐鸣叫。红榜就张贴在离校门口最近的教室墙上。燕燕跨一进门槛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上面,不由得心里一阵砰砰乱跳,她站在红榜前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注视过自己的名字。看完榜她便一路小跑,她着急着要去给存生两口子报喜。

  秀荣和存生早已从几个来买菜的老师口中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听着别人羡慕不已地向他们庆贺,秀荣嘴上不屑地应付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葱头就馍馍嚼在嘴硬是吃出了羊肉泡的滋味。劈面的“歪脖子”端着水杯子走过来笑着说:“老王两口子把事弄咧!女子争气么,给咱们贩菜的都把脸长咧。咱们中学这一两年曾的很。农村娃儿们,能考上其中专攒劲的很咧。今年听说一扩招,上咧分数线的凑有六七个。这你两口子凑把裤腰带勒紧挣钱,未来以后才享福价。”存生笑呵呵地说:“唉,享啥福呢,享豆腐都没有的。只要老咧人家不把咱们倒沟里凑是造化。”秀荣转头看见存生眼角充满的两团眼屎,抽着下嘴角笑着指责存生说:“你快把恁两团黄哇哇的眼角屎收拾咧,你脏囔的,老咧不倒你倒谁呢!”存生边擦眼睛笑嘻嘻地辩解了几句,端着茶缸子又和同行一起七嘴八舌地打探了一回中专上出来的就业去向。秀荣对此倒没有多大的兴趣,她眉头舒展,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不管燕燕上啥学校,出来肯定能端上民众的铁饭碗。

  家有喜事,秀荣破天荒给家里每小我私家都要了份酿皮,让燕燕带回家去。山里的麦子已经能下镰刀收割了,她让燕燕回家领着小燕和颜龙去坟地里先割麦子,能割几多是几多。下午卖菜回来,她和存生趁着清亮的夜色就能撂倒一块地里麦子。收麦子季节的贩菜生意是一年当中最能挣住钱的时候,也是庄稼地里最忙最泯灭体力的时候。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燕燕考上了学,今年的庄稼又能打七八千斤麦子,跟一趟集就能挣个百儿八十块,秀荣便觉得心劲十足,生活更是有了奔头。

  麦子收仓进囤,犁耕完二茬麦子地。胡麻青黄相间的这段时间,庄稼人终于可以在紧张的忙碌后稍事休息了。罗湾和双庙的庙会也轮番上台,同一个戏乐班子,照旧那些经久不衰的戏曲名调,只是换了差异的园地。塬上的人仍是乐此不疲地赶着去凑热闹。

  庙会堪比一个大集市,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停,琳琅满目的商品也应有尽有。年轻的媳妇和妙龄的女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浓妆艳抹,脸蛋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下巴就成了脖颈和脸面一白一黑的支解线。有的踩着细如筷子的高跟鞋一拧一拧地走在不平坦的土路上。跟在她们后面不由得让人担忧起来,穿着那么短的裙子万一被满地的石头疙瘩绊倒,春景外泄又该情何以堪?

  秀荣和存生逢空集的时候,也批发半车西瓜拉来庙会上叫卖。秀梅早在罗湾开戏前就去了趟娘家庄里,把亲近的娘家人嘘了个遍。熊家老汉还和往年一样,每天端个折叠小板凳和一帮老汉一起坐在树荫下,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一边听着戏文,偶尔嘴里也随着哼唱几句。秀荣生意好的时候,便把熊家老汉偷偷地叫到露天地的羊肉泡馍摊子上,单独给熊家老汉要一大碗羊肉泡馍吃。娘家门上的兄弟姊妹多,娃娃们也都在暑假里,看见了便多一张嘴,多一张嘴便多出十几块钱,秀荣自己都舍不得给存生买一碗羊肉泡馍,更别说叫其他人吃一碗了。但是,给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花钱她舍得。熊家老婆不外来看戏的时候,秀荣便买几块钱的油糕让效林稍回去。如今,效林两口子在原来养猪场的院子里盖了几间房,和熊家老汉老两口把家另开了单过。他们把能用得上的家具都搬到了新房里。熊家老汉老两口守着以前的土窑院子,喂了几个下蛋鸡,拿毕生的积贮买了一头小牛犊看在牛槽里。靠着卖鸡蛋和编织背篓、箩筐换点买油盐酱醋的零碎钱。生养了子女五六个,到头来剩下老两口独守着一院子烂窑过日子。效林赶集不在家的时候,熊家老汉老两口也时常经管照顾着两个上学的孩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秀荣纵然气不外效林也是莫可奈何。秀荣和存生赶完寨河集回家路过熊渠,都要在集市上买些老两口家里能用得着的零碎用品去看一回。秀荣偶尔也背过存生给熊家老婆口袋里塞几个零花钱。

  也是趁着这个农闲的空档,又到了一年一度改土的时候。原则上要求每家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去加入团体组织的改土运动。秀荣就派燕燕随着庄里的大人去顶人数。改土一般都是在山地里,通过削铲荒山上的俭愣畔增加耕地面积,或是平整山地,或是拓宽山路,方便三轮车和架子车行走。农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各有各的事业,来的大多数都是充人顶数的年老的和年小的。村支书和队长站在山顶或是地头上指手画脚地指派一番就不见了人影。等他们手背搭过一走远,村民挥舞着铁掀和镢头干上一阵活,等到太阳照下来,便找个阴凉的俭愣根底下,随手撂下铁锨一屁股坐在上面,三三两两地拉呱着闲话等着放工。上面巡查的领导一来,队长就抬高了嗓门在山头高声喊叫一两声,算是给沟底下逛闲的人提个醒。

  燕燕随着几个大人在俭畔里西一镢头东一榔头地铲撒着翻下来的土。看着检查的领导走远了,存柱停下手中的活,唾了一口痰,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说:“这把他妈的!而更世道变的,人的出路一多,走哪哒都能把嘴糊住。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咧,剩哈咱们这些老不老小不小的。个家里的几亩庄稼都营务不外来着呢,年年还喊叫着改土,哪哒来得人呢啥。打眼望去,几个队里打扎合严加起来还没有指挥的人多。还不是看——唉!”存柱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想起了农业社自己当队长的时候。想起那时候游手好闲的人多,肚子吃不饱爱管闲事的人也多,庄塬上一有个啥事情,恨不得全家出动去凑个热闹。现在年轻人在外头随处闯荡,庄里谁家过个丧事抬埋人,青壮年劳力都没几个。

  湾里应堂他爸伸手跟存柱要了一张卷烟纸,也卷了一根纸旱烟,蹲在俭畔上抽了起来。他吐出一口烟气长叹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唉,人这个工具不得了!穷的穿开裆裤的时候,想着顿顿能吃上白面馍馍凑把人活咧。再看而更,家家粮满仓牲口满圈,人还不满足,还要往塬面上趁,过日子像角逐着呢一样。都在世一世人,还不都吃饱咧撑着呢。我们应生两口子闹腾着想往塬上兑地修房呢,我一句话都没给他应承。我不管求!有本事咧想咋折腾都能成,横竖我凑守着我挖哈的这几个土窑窑把我混下场咧。”

  存柱应声叹了一口气,说起往塬面上修屋子,他心里更是一阵惆怅。他曾试探地打问过顺利和胜利弟兄两个。听口气,人家两弟兄都想在城里买屋子。存柱嘴上没说却在心里犯嘀咕,“两个又都是给旁人打工的,一年能攒几个钱。城里面买个屋子是动一哈嘴皮子凑能买到的吗?而更的年轻人见的世面多咧,我们当老人的也管不住,我也不管求咧!横竖我攒的几个钱一个子儿都不给他们搭赔,留着我们老两口组不动咧,有个头疼脑热的,至少不给他们添累赘。”胜利妈整天里在他耳畔边念叨,“早晚根在白庙塬上呢,自己组生意连给人打工有啥区别呢?你见两个回来嘴夹得紧紧的,不喊叫着兑地修房,叫人家都把好阵势占完咧,未来以后回来没有个落脚的地方,我看他弟兄两个恓惶的咋弄价……”存柱也犯愁,可他有啥措施呢?儿大不由娘老子。人家两个不把话亮明,他们老两口即便在塬上挣死累活修上一处地方,未来以后,弟兄两家一院子地方,谁住呢谁又看呢?还不都是淘气挖嗓子的事。顺利媳妇都没有个着落,这才是最让们头疼的。媒婆说了周边塬上几个女子,旁人看着到底差不多,顺利这个怂娃硬是看不上人家女子。看不上好歹你自己领一个回来嘛!每每说起这个事,顺利都笑嘻嘻地满嘴应承,说不让大人跟上费心。能不费心吗?眼见着二十六七的人了,庄里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后人都能跟上拾柴火了。唉!说不成!说多了人头疼,爽性撂过不管求子!存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阳已经升到了当头顶,俭愣畔下的阴凉地儿越来越少。燕燕带的草帽感受也有点儿份量了,压得头发漏洞里渗出了汗。临近中午,队长在山头上挥手喊叫着放工,只听得铁锨相互碰撞着。腿蹲麻了的人扶着墙慢慢地起身挪动步子。放着几把铁锨的架子车后面围了两三小我私家掀着车子上坡。老九和存柱扛着铁锨并肩走在一起。老九笑呵呵地说:“而更一哈不行咧,没组啥活叫太阳都把人晒乏咧。腰上懒油一哈来,沟蛋子挨地还凑拾不起来咧。人照旧要有心劲呢,这要是给个家地里组活,再累都得沟子撅起往完组。”存柱应承着,“恁还不是。”

  上到半坡洼里,秀英高声吆喝起来,“谁家三轮车下午看戏去呢?把我们几个女人拉上看热闹走。”人群里一个男人回应了一声说:“走!我凑爱拉女人家看戏,我野子也不麻。你们几小我私家到戏场里一人请我吃个雪糕凑能成咧!”惹得后面的几个女人弯腰弓背地笑话了一回。秀英抬高了嗓门笑道:“恁是个谁?还说野子不麻,我看恁脸蛋子比沟蛋子上皮都厚!”伴着断断续续的粗俗玩笑话,人们回家的热情也高涨了起来。

  燕燕无精打采地随着人群,想着秀荣早上赶集时安置的活。她回家还要帮着王家奶奶把剩下的花椒摘完。前几年刚搬到新地方时,家里还没有几棵花椒树。不出几年,秀荣和存生就在院落周围的俭畔上,通常能栽树的犄角旮旯都栽上了花椒树。今年花椒丰收了,个个枝丫上都挂满了成串的红彤彤的花椒。昨天摘花椒被刺扎的手还烧乎乎的疼痒,渗进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花椒油怎么洗也洗不掉,凑近鼻子另有一股刺鼻的麻椒味儿。

  想起今天又得摘花椒,燕燕不由得犯起愁来。火辣辣的太阳把原本土黄的路面晒成了焦黄色,翻耕过的二茬地等着下一场雨才气搭耱,犁沟里拳头大的土疙瘩呲牙咧嘴地裸露在地面上。看着眼前的一道道粱坎和一座座山沟,燕燕心里莫名的五味杂陈。她打小就梦想着走出这片天地去都市里生活,想完全和这片土地脱离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感受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尤其是家里的耕地一多,怙恃还要辛辛苦苦靠卖菜养家,他们三个也就早早成了家里的劳力,更深知劳作的艰辛。他们家每年都种十几亩地的麦子,秀荣从来都舍不得掏钱请麦客,时常带着他们三个连夜收割。割到地头剩下最后一镰麦子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把麦杆拦腰砍断再踹上几脚。如今,她终于要进城念书去了,或许未来真的会住进楼房里当城里人,从而和这片黄土地一刀两断。可是她一想到这些庄稼地,脑海里便浮现出累得直不起腰身的存生,夜里腿困的没处安放翻来复去呻吟的秀荣,另有那一双金莲脚支撑着庞大身躯的王家奶奶,年迈的她经常喊叫满身疼,不时的需要小我私家按压脊背……唉!怎么可能完全和这片土地划清界线!不管身在那边,这片黄土地和家里人永远都是她最扯心的牵挂。燕燕紧咬嘴唇,她在心里一遍又一各处告诉自己,“纵然这样,也一定要好好念书,然后挣许多许多钱,割麦子叫麦客子收割,犁耕地叫拖拉机耕,不让家人太过劳苦。”秀荣不是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社会钱就是天王老子。”只要有钱了,怙恃也不会那么劳苦的奔忙了。燕燕随即在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美好的画面,她越想越亢奋,似乎有一股急流涌过全身,脚底下也轻快不已。她长吸一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出去,把铁锨换了另一边的肩膀扛好,迈开了轻盈的法式朝家的偏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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