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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九十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585 2022-03-17 15:42:31

  “唉!这女人家凑是命苦,一年四季不得闲,农忙时跟上男人整天里背着太阳走,心没少操,活没少组。闲咧还要缝缝补补一家子要穿的衣裳。眼见着再有三两个月过年价,既就是买个鞋基础,鞋帮子还不得一针一针地磨工出活。看这手伸出来比个男人的还糙,伸不直不说,指头上的裂口张得像娃娃嘴一样。一天秤提的大拇指头豁口都变咧形咧。日他妈的!人家一天回来直戳戳地组几样能入眼的活,完咧炕上一躺嘴大张着凑开始梦周公,陈抟都比不上恁能睡。家里的细活像乱麻似的,时间耗上活组咧还看不着个眉眼。下辈子托个猪狗都不妥女人咧。这把他妈的!”秀荣背靠枕头,一边缘鞋帮子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嘴角沾着一缕白色的线头,指头上带的顶针被撑开了一个豁口。这个顶针她用了十来年了,现在的手指明显比以前粗壮了许多几何。鞋帮上细密的针脚和她粗拙的手指看起来那么不协调。

  存生半张着嘴,呼噜声此起彼伏,越发让秀荣心里毛躁怨愤。一个不小心针戳进了大拇指缝里,疼得她情不自禁身子一颤,赶忙捏紧指头,幸好戳得不深没出血。秀荣愤愤地把手中的鞋面扔到一边。窗台上立着一片打碎的镜片,她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黑不溜秋先不说,额头和脸面沟沟壑壑,眼角的皱纹像犁铧刚翻过的地一样。头顶前段时间才拔掉的几缕白头发又长了出来,看来老年人的话说的不假,白头发真的是越拔越多。但是鹤发发地横在黑头发中间不拔心里又不爽快。于是,秀荣挪着身子贴到窗台前对着镜子离开发丝,仔细找寻着里面夹杂的白头发。

  崖背上传来一声声叫喊,“大大——大大”,声音急促中夹杂着哭腔。秀荣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蹴溜下炕趿靸踏上鞋赶忙出门去看。只见小宁带着一顶黄军帽趴在墙头上,见秀荣出来带着沙哑的哭声说:“婶妈,我碎大大昨晚上脑溢血没来得及拉到医院半路上殁咧,我来叫我大大已往商量事呢。”秀荣的腿脚打了个趔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焦急地确认起来,“你说的彩霞她爸吗?咋可能呢?前天个我们碰上还拉咧几句闲着呢。”等到再次确认后,秀荣感受自己的腿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牙齿也咯咯地作响。尽管天气严寒,但这绝对不是把人冷得打颤。她记不起小宁后面说了几句啥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她拍着大腿面,拉着哭腔抽噎起来,“妈妈呀!这咋的活价!老天爷咋木把恁小我私家给收咧啥。咦——”

  存生被哭嚎声惊起,呼地起身喊道:“咋木来?把谁殁咧呐?”秀荣把小宁的话重复了一遍,坐在炕头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咋办价?咋办价?女人娃娃可怜的咋办呢?老天爷咋不把恁七老八十地收走呐,这小我私家可怜咧半辈子,日子刚有点眉眼,娃娃还没有供出来凑撂挑子不管咧,叫恁个女人咋活呢?”

  存生眼眶湿润,木讷地坐在炕头上低着头默不作声,脑海里浮现出永生笑起来时的模样:嘴一咧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嘴角两边的酒窝能塞进去个羊眼睛豆豆。他感受胸口被堵住了,哀叹着长长地舒了几口气,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秀荣也随着穿好衣服,她要去陪着永生媳妇。先不说她们两个有点亲戚关系,即就是家门上的,这个时候陪着号一鼻子,给那个苦命的女人说点宽心的话,也是人理待道。存生到中窑里给王家奶奶报了丧就和秀荣急遽出门了。王家奶奶望着窗户外面,“唉、唉”地不停呻吟着。庄里人都知道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都是一阵悲凄的叹息,心情就像隆冬腊月里凛冽的天气,阴沉昏暗。

  存生和秀荣在洞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哀号声。秀荣的眼泪不由得扑簇簇滚落下来。洞门旁边的空地上放着一块木板,上面停放着用白布遮盖的永生。他的病来得突然,从喊叫着满身不舒服心口疼到断了气不外两个小时。彩霞她妈急遽起身穿好衣服把架子车铺好,永生已经脸面铁青,瞳孔瞪得像要蹦出来一样。娘三个把永生抬到架子车上一路跑着就往卫生所赶,顺路喊醒了老二一家。结果,人痛苦地挣扎了一阵,还没过大柳树就已经没有了气息。农村人有考究,在家门外气绝的人尸首是不能再进家门的。

  门户上资助的人已经陆续到来了,零零散散地站在院子里避风的角落,低声议论着到底是啥病疾,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年长的男人们围在中窑里商量后事,女人们都在偏窑里陪着永生媳妇。她已经哭干了眼泪,目光呆滞地坐在炕垴里,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两旁坐着老八媳妇和老四媳妇,紧紧地握着永生媳妇的手。其余的女人都围坐在炕头上,来小我私家陪上号一鼻子,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哭腔宽慰着永生媳妇。

  白家洼庄里恒久以来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无论谁家有了丧事,不分门户姓氏,通常一个队里的人都来资助料理。这个时候,不管大坑坑、碎坑坑照旧杨家、刘家马家,接到报丧的消息,都主动来资助料理后事。更况且永生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三小我私家,无论谁都于心不忍。永生媳妇已经哭死已往了好几回,人中都被掐成了青红色。彩霞和福强年纪都和燕燕差不多,年少更是担不住事,躲在墙角里只管抹眼泪。

  永生弟兄五个,他是当中最小的。福祥他爸排行老大,他坐在靠背凳子上垂着头,不停地掏出旱烟袋添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自从福祥和秀英当了家,他只管放家里的一群羊,家里巨细事他做不了主也索性丟手不管。老二家平日里就和永生一家子来往得频繁,老二媳妇也是塬上唯一一个女光脚医生,两口子在庄户里威信高,也受庄里人敬重。老三因为前些年和永生同住在一个地坑庄子里,为着分居的事闹得鸡飞狗走,最后永生另辟地方搬了出来,这几年关系才缓和了些。老四坐在老大旁边,一根接一根地卷着纸旱烟抽。庄里红白喜事能操控全盘的都是大坑坑门户上的。岁拴和老九照例给家门上人分配着各自的任务,进城买办棺材老衣的、报丧送孝的、压面的、借帐篷的都已经出发了。剩下的资助人都是在家里忙活。窑里烟雾缭绕,和存生一辈的家门上兄弟个个面带愁容,一边拉闲商量事,一边喝着茶冒着烟。

  近几年,王家一门子人又为门户上的事争来争去。关于存生和存柱两家到底是大坑坑照旧碎坑坑人连他们自己也模棱两可。虽说两个坑坑的王姓后人同是一个祖先,出了五伏后才逐渐分成了两个门户。存生的爷爷本是碎坑坑的人,其时又过继给大坑坑立门顶户,照这样说,他们两家就和大坑坑是一个门户,按他们说法就是门亲人不亲。而存生的爷又和永生他爷是一母同胞的弟兄,和碎坑坑又属于人亲门不亲。一旦王家门户上有了白事出门诰的时候,两个门户上的人又为这个事情争竞个没完没了。总的来讲,大坑坑门户上的人家底都殷实,加上子弟儿孙活泛识文断字的人多,所以门户显得强势。碎坑坑人多数都是庄稼汉,总觉得腰杆子挺不直,心里另有些不平气。庄户里殁了老一辈人出门诰,有时不分大碎坑坑,两个王家门户里的男丁名字都在上面。有时主家意气用事只写他们一个门户里的。这些年来两个门户上的人为这个事没少争竞,最终也没争竞出来个眉目。存生和存柱都是面皮薄的老好人,弟兄两个随别人咋说也不亮相。他们弟兄两个看得开,什么门亲呀人亲呀,还不都是做样子走个过场。现在家家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光景,为着那些无关紧要的面子里子问题,争竞个面红脖子粗没啥意思。燕燕上小学那会儿,他们还和福祥家那一门子搅和在一起上坟。现在存生弟兄两个索性和哪一门都不掺合,就他们两家在一起上坟。遇上庄户里的红白喜事或者当外家请客,都一模糊地跟上行情。秀荣开玩笑地说,他们两家就像老鼠钻进了风箱一样,受着两头子的气。

  永生正事当天正好是个周末,秀荣给燕燕三个提前安置,让他们戴着孝不要胡乱跑,没啥事了就跪在灵堂前替换一下福强和彩霞,几小我私家轮流着点纸。家门上的人都忙乱着招呼接待亲戚和行情的人。彩霞和福强偶尔被叫去找工具,燕燕几个就跪在灵堂前面烧纸,给前来纪念的人递送奠酒完了磕头回礼。凭据农村的习俗,从灵堂摆起来到念经再到抬埋,灵堂前一直要有孝子守着,亡人的香火和吃食也不能断供。永生生前和存生同在预制厂里上过工,两小我私家从穿着开裆裤溜绵绵土一直玩到大。家里的境况也不差上下,以前都算是白家洼庄户里穷得能垫底的人家。所以大人和娃娃之间也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受,走动来往得都比力频繁。

  永生过事的几天里,存生和秀荣也没有去赶集,每天早出晚归都在事上忙活。家家过完事后都是乱七八糟的一滩子。把人送葬完,邻里邻舍把家具等整齐的活忙活完都陆续回家了。秀荣和老八媳妇另有永生一门子的几个妯娌,一起帮衬着把厨房院落收拾停当,又陪着永生媳妇说了些长精神的话:“亡人闭上眼睛啥都不知道咧,在世的人还要挣扎着过光景呢。再不为谁咧,还要看在两个娃的脸上强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呢。”“人活一辈子眼前头黑乎乎的,啥时候都不敢往窄卡处想,要懵着头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呢”……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长精神的话。永生媳妇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她已经心力憔悴到不能自制。大原理谁都懂,可摊上这样的变故,心里怎么能一下子就释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永生的英容笑貌,想到以后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她的天已经塌了下来。她的充满血丝的眼睛里万念俱灰,她感受自己就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空壳子一样,任由着风把她吹刮得不知去向。

  世间的事即是这样,每天都有新生命到来的哇哇泣哭声,每天都能听到送葬唢呐的呜咽声。在世的人总送还要过活,一口气尚在,就要为生计奔忙劳碌。只要天不下雪路好走,存生和秀荣依旧风雨无阻地赶集卖菜。冬月里农闲人也闲,集上卖菜的三轮车也多了起来,人们都想趁着空月挣点钱好好地过个年。集市上的摊位也随着紧张了起来。大清早把菜拉到集市上,总有人为占摊位争吵拌嘴甚至大打脱手。要是跟白庙集,秀荣就指使燕燕三个前一天下午拿着烂袋子破布条提前占个好地方,用几块破砖压住两头,生怕有时晚上起风被吹跑。经常赶集的就那么几个三轮车,恒久以来,在每个集上他们都各自有了一个相对牢固的摊位,熟悉的人都心知肚明,也不相互拆台争竞。新手不知道规则,只要来的早就随意摆放,为此,菜市井之间经常为争竞摊位的事闹得不行开交。最后,市场上收摊位费的治理员不得不出头调息争决。他们口头上划定不让提前攻克摊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摆放。菜市井才不管这些,照旧前一天下午或是第二天早上给自己占一块地皮。

  存生两口子东九集上没有熟人,必须得去早一点抢占摊位。寨河集上存生有个表兄在街面上开门市部,存生就托付他表兄给他提前占个好地方。凭据存生两口子多年卖菜得来的经验,卖菜也考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占上一个有利的位置就相当于先抢占了天时地利的自制。所以,不管在哪个集上卖菜,他们的摊位也都尽可能放在居中的位置,而且尽可能是他们恒久以来牢固的那个地方。

  隆冬季节的北塬上一片灰蒙蒙。远处的山峦像甜睡的巨人一样,裸露着身躯横躺在天地间。一阵阵干冷的寒风万箭齐发般刮过,让人不由得哆嗦打起寒颤。赶集的人并不多,集市上的种种商品却是琳琅满目。有的人把地窖里储存的苹果、洋芋、大葱也都趁着混月价钱好拿来集市上卖。乱七八糟的商品摆放在街道两旁。摊主把手筒在袖筒里对着过路的行人吆喝叫卖着,见有人停下脚步张望,赶忙稍带上一句,“个家家里种的,价钱好商量。”

  专门卖菜的区域现在又扩大了不少,摊位一个连一个摆成了两条平行线,每个摊位后面对应一辆三轮车。打眼望去,约莫有十来辆,比平时整整多出一倍。天气一冷庄稼地里没有了活,平时跑路拉砖土的三轮车也闲了下来。新增的几户基本上都是现有菜贩家的亲戚或是本庄里的人。熊家渠就增加了三四户。秀荣她二爸家三个后人在慧慧地震员下都加入了卖菜行列。荣生平时随着庄里一个包领班的当匠人,冬月里闲下来没活干,看着养猪的小文都随着贩菜去了,寻思着卖菜肯定挣住钱,摊的资本不多当天还能回本见利。他这样一琢磨也盘算了主意要卖菜。逢集就随着效林的三轮车批发点菜,紧贴着效林的摊位卖。彩霞脸拉得八尺长他权当看不见。

  白家洼庄里最开始只有秀荣两口子一家卖菜的。厥后杨家应堂也赴了后尘,接二连三地五队里又增加了两三家。秀荣旁边紧挨着白庙卖菜的回民黑俊。说起来,黑俊两口子卖菜的时间还要比秀荣两口子早。黑俊把头上的白帽子向推了推,环视了一下四周,转头笑着对秀荣说:“好愣个!你们这老汉汉组啥都爱趁伙伙。从东头望到西头,不是熊家渠的熊家军,凑是白家洼的大队伍。不知道的人还当这卖菜行道里钱好挣的很!是骡子是马,溜达几集都凑知道咧。”秀荣泯着嘴鼻孔“哼哼”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肯定把钱挣哈咧么,末咧个个都眼红地想捞个枣吃呢。”

  银银在秀梅地软磨硬泡下,又开上三轮车开始了卖菜的营生。冬天庄稼地里一闲,银银没啥正经活干,整天和庄里一帮子闲杂人混伙在一起,不是打麻将喝酒,就是赌钱场所里押宝,经常黑天半夜醉醺醺地回家。秀梅憋着一肚子气,见银银回来,两小我私家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踢里哐啷地打垂骂仗。以前秀梅一气之下就撂挑子离家出走,去熊渠或者白家洼浪门子不回去。被娘家人训斥了几回,现在纵然想离家出走也没个地方去,索性就关上门给醉汉把满腔恼怒发泄完。每次打骂完过上几天冷静下来,她又思来想去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日子还得拼集着往前过,就像熊家老婆说的,即就是他们两个把婚离了,她拖儿带女的,找不下落脚处是一方面,谁能保证再找个就能把日子过好?万一再走一步日子还不如现在怎么办?银银就是身懒爱喝酒,其他关于男人身上的坏毛病还挑不出来。啥马配啥鞍子,或许这就是她秀梅的命。

  秀梅一小我私家翻来覆去思忖着。存生说她是“心强命不强”。她细细一想似乎还真是。她一心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到人前头,地里没活的时候就给四周庄里修房的当小工,搬砖和泥伺候匠人,哪小我私家不说她秀梅干活实在。累死累活挣几个钱,到头都叫男人败光了。银银是个驴粪蛋子外面光,钱没几多人照旧个穷大方,着急一场子酒几个小时就能葬尽送光。老人都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她们两个倒是颠倒了过来,咋能把日子过好呢!另家的时候盖了两间土坯屋子,这都反面人家时兴的一砖到顶的屋子比。她的条件也不高,有个窝窝遮风避雨就行。伙房一见天阴下雨,雨顺着房顶吧嗒吧嗒地漏下来,必须得放几个盆子接水,否则地上蔓成烂泥河滩,做饭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给银银一说嘴上允许得好,有时间喝酒打麻将胡整,没个时间收拾房顶。

  秀梅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憋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胸口上憋着的一口气上不来。她有时也往窄卡处想,要是能狠心丢下三个娃娃,她爽性喝一瓶敌敌畏,眼睛一闭腿一蹬啥也不牵挂了。但她照旧放不下三个娃,那可都是从自己身上跌下来的肉。要是她不在了,三个娃不知道可怜成啥样子了,她简直不敢往下想。秀梅思来想去,照旧得振作起来哄唆着银银把日子往前过。“有时候你凑得把男人当个不经事的碎娃娃一样看待。手里提上棍子嘴上吓唬着,口袋里再准备上两个糖给哄上。”这是秀荣教给秀梅的话。于是,想通透了的秀梅一改往日嘟嘟囔囔横眉冷对的姿态,对银银软硬兼施,醉酒回来递茶倒水千般照顾,还说动了她公公婆婆苦口婆心地把银银说教了一通。厥后,两小我私家又貌似一条心地卖起了菜。只是银银照旧像以前一样,拉不下脸来招呼买主,菜拉到摊位上摆放好,不是手背搭过在街道上胡逛,就是一桩子面蹲在三轮车避风的地方,一根接一根地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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