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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八十一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515 2021-12-24 16:38:47

  过了端午节,塬上的麦子才徐徐泛黄变了颜色。山地里的麦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收割当中。从山头往下望去,黄澄澄的麦田里,割倒的麦捆整齐有序地摆在麦茬上,摞起的麦垛像一个个挺立的草屋子。绿格盈盈的胡麻和玉米,洋芋开着淡紫色的花。谷穗还没有成熟,轻浮地昂着头随风舞动。错落其间的庄稼地像给山腰系了一道道彩色的围裙。这个季节的山间别有一番风姿,只是田间劳作的人们基础无心看风物,都低头在麦行间挥洒汗水。

  昨天黄昏的一场狂风骤雨来得猛烈。耕作稠密的麦子、胡麻和谷草全被吹倒了。有的顺着一个偏向倾倒,有的像漩涡一样横七竖八地栽倒抱成了团。秀荣站在地头,望着自家地里乱七八糟的麦子,心里马上凉了半截,说不出的一阵苦楚涌上心头,只能目光呆滞地四下望去。存生走在梁梗上,试图搀扶起倒下去的麦杆,扶起来丢开手又顺势倒了下去。秀荣深叹了一口气劝阻,“都拦腰截断咧还能扶起来。快省点气力,已往看一哈胡麻地里倒得多吗。这今年个把先人亏咧!种咧一年的庄稼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咧,把子种能收回来凑好的很咧。得亏咱们丢空把山里的麦子割完咧,否则凑把人气死咧。”

  存生边走边拿着锄头把扑倒在地的麦子中间挖出些空隙,他说:“地面湿气重,太阳这么毒,不豁开透点气,倒哈的麦子一两天凑在穗上出芽咧。天气预报上报着另有暴雨呢,我看今年个还吃芽麦子价。”秀荣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无心打理,手搭在后背上顺着梁梗一路走一路唏嘘唉叹。上半截的麦子倒是齐整地长在地里,旁边地里的胡麻也没有倒几多,这让她心里几多有了点慰藉。她轻轻踩在胡麻行隙间拔出了一根灰条扔在地头说:“明年个种麦子再不敢手稠咧,你看他大妈扬哈的这一坨子倒得凑少。老八家婆娘连我一样年年麦子种得稠,你看比咱们还倒的多。这把人愁死咧,到时候到底咋下镰刀割价。”存生低头抽麦地里的火燕麦穗,随口应承,“怕啥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几天跟集生意好咧,一天能赚上个一二百元,我直接开车到西站拉两三个麦客子上来收割咧算咧。”秀荣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算计,他们赶一集挣得钱如果让麦客子割,能割几亩地里的麦子。纷歧会儿她就开口说道:“今年麦子又欠好,我或许算咧一下咋木像划不来叫麦客子割一样,有给人白掏得恁些钱,还不剩咱们两个像往年一样,赶集回来连夜割,晚上凉快消停还不淌汗。”存生直起腰说:“唉,你快让人消停噶。去年割咧半晚上,白昼连轴转咧一天,睡到炕上我一直感受像地震咧一样,一觉醒来走路还像脚踩棉花着呢一样。咱们到底把自己勒砍恁紧组啥呢,身体总比钱要值钱么!”秀荣也不认同也没有完全阻挡,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到时候咧看,我一小我私家连夜都能把它放倒。”存生知道拗不外秀荣,笑着唉叹了一声,“唉,我把你个犟怂,半辈子咧还恁二杆子,把你一小我私家黑天半夜地放地里割麦子,你说我躺炕上能牢固的睡着吗?你还不是给我下套着呢。”秀荣抿着嘴朝存生哼了一声,“走,越看人心里越不是滋味,回去稍微缓噶,等地皮干点咧,把峁上剩哈的恁几溜麦子割完算咧。”回去的路上,碰到同村的人,各人相互间都唉声叹气地诉苦,“今年的年景欠好,老天爷瞌睡睡着咧,该下雨的时候旱的不给下雨,眼见着收麦子价,它天天雷电风雨地胡搅哒。”

  燕燕三个快临近期末考试,放了暑假正好遇上塬上收麦子碾场。这也是农村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期。王家奶奶天天坐在炕头上扳着手指头算娃娃伙放假的日子。虽然今年麦子欠收,可是收割碾场的法式一样都欠不下。看着别人提着镰刀和热水壶,来回拉着架子车从门前经过,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着急。如果燕燕三个在家里,她还能喊叫指挥着三个去收割。眼见着太阳从西边的山头落了下去,王家奶奶坐在牛槽边独自念叨起来,“唉,这人一辈子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存生两口子不知道把钱挣哈来嘛没有,一天两小我私家跟头把式的。存生熬得白头发都出来咧,眼睛睁着脚凑不得离地。还不到四十的小我私家,早早累一身的病疾,老咧还不得自己遭罪。娃娃们翅膀一硬都一个个飞走咧,有多孝顺自己的罪还不是要自己受。年轻时享福不是福,老咧有福才叫福。背上热头晒一天,一大车菜要一秤一秤地给人称着卖出去呢。唉,学堂里也是,眼看着收麦子价,还不早早把娃娃伙放回来割麦子。”王家奶奶想到哪里说到哪儿。

  趁着平日里空闲,她早已把碾场用的工具都准备停当了。装麦子的麻包和蛇皮袋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有被老鼠啃的窟窿眼都垫了一层旧布缝补好了。簸箕的舌头边缘被磨得裂开了口子,她也用旧布缠着把边缘都牢固了一番。往年用来盖麦垛的大篷布被风吹日晒得不耐实了,轻轻一拉就化,早在一个月前,王家奶奶就用粗线绳把蛇皮袋子七拼八凑缝补了一大块新的篷布,还给存生他们新做了一个遮阳篷布,逢着下雨晒太阳都能用获得。几个月前存生就在她跟前念叨说卖菜的篷布烂了几个窟窿。她嘴上没应承搭理,做完了也没有告诉他们,心想着碾麦子时一起拿出来。王家奶奶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手指头最近这几天才感受好点了。前段时间只要一闲下来休息,她就感受自己的手指头像针戳一样烧疼难耐,指甲盖也软得不敢碰工具。那些蛇皮袋子都是装过化肥的,长时间地触碰使她的手指头靠近指甲盖的地方裂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那段时间她的手指险些都伸展不直,晚上睡觉都市被疼醒来。

  王家奶奶进到窑里。太阳已经从窑劈面的山墙上下去了,院子里的光影越来越少。她约莫着快到生火做饭的时候了,起身打整了一下头发,拿着扫炕苕帚从上到下把身上沾染的毛发灰尘清扫了一遍,起身去了厨房。

  小燕和颜龙一起放学回了家,前脚刚迈进门槛,颜龙像往常一样高声喊起来,“奶奶,我回来咧,下午吃啥饭呢?奶奶——”这是他们三个的习惯,放学回来前脚跨进门槛就问啥饭。秀荣在家的时候第一声就是拉长声腔喊妈。秀荣赶集不在家,进门便喊奶奶。第二句雷打不动地就问啥饭。王家奶奶正蹲在灶火里添炭。天气热的时候他们一般都烧炭火,柴火烟气太大,尤其到中午太阳光呛进来,烟罩在窑里出不去,人在里面做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是在蒸笼里一样。

  王家奶奶听见了叫喊声也没搭理,等颜龙放下书包来到厨房又问了一句,“奶奶,下午吃啥饭呢?”王家奶奶这才回覆他,“还能吃啥饭?顿顿凑恁一把面,你还指望着我拿面能给你组个花出来吗?”王家奶奶照旧这样回覆他。在她看来,顿顿能吃上一把白面已经够好的了。王家奶奶是穷苦年代过来的人,现在能过上想吃啥就吃啥的日子,已经在她的预料之外了。颜龙揭开笼盖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兴起腮帮子说:“顿顿面片子,面疙瘩,面条。不是干面凑是汤面,把我都吃愁咧,给咱们包点饺子吃啥。”王家奶奶醒了一把鼻涕,手在围裙上捏了一把说:“我看你恁个嘴凑像个饺子,不外节不外年的,吃得哪一门子的饺子。你怕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眼馋咧,恁些鸡蛋我还预备着碾场时炒热汤菜呢。白面馍馍吃着呢,还馋得想吃点啥呢?尽是福烧的很!喊小燕把电壶提来灌开水,吃咧快写作业去。”颜龙干吃馒头咽不下去,喊完小燕就跑到菜地里揪了一个大辣椒,往里面灌了一些盐,一口馍馍一口辣椒就在一起吃。

  燕燕骑着自行车进了洞门,看见小燕就问道:“今下午奶奶组的啥饭?”小燕扬起下巴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笑着回覆,“凑恁一把面还能给你组个花出来嘛!”小燕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三轮车咚咚咚咚的声音。存生和秀荣卖完了菜也早早地回了家。王家奶奶听见声响急遽喊着燕燕赶忙洗手擀面。她探出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光影,说:“咦!我照旧照着往常的时间组饭着呢,咋木今儿个卖菜的回来这么早,末咧照旧我把饭组得迟咧。”

  用饭的时候,除了王家奶奶和秀荣吃的汤面。存生爷三个每人一大碗干拌臊子面。燕燕三个的饭量如今也遇上一个大人了。面缸里的面多数个月就见底。王家奶奶经常说燕燕三个,“看着人都没长几多,咥馍馍用饭一个比一个曾。都像猪娃子一样追膘长身体着呢,半个月一缸面凑见底咧。得亏而更粮食宽展,放在前些年,不知道把三个恓惶成啥样子咧!”小燕碗里的辣椒油把面条染得红歇歇的,手里还捏着一根葱。饭桌上放了几轱辘蒜,存生和秀荣就着大蒜吃着面。小燕被辣得不住地吸溜着嘴巴,还不忘咬一口大葱,实在受不了了才起身跑回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噜噜喝了起来。王家奶奶在一旁边吃边训斥,“把他恁妈妈,嘴馋得不像啥。碗里辣子把面都拌红咧,嘴辣地吸溜呢还下葱吃着呢。”

  燕燕用饭最快,有时端着饭碗蹲在葱地旁边,揪葱叶下着吃面。她不爱吃胡萝卜和菠菜,顺路把碗底剩下的热汤菜拨进了狗食盆。燕燕三个把端回去的碗摆放在灶台上。秀荣进门看到每小我私家的碗底剩下的饭菜都没吃洁净,高声喊道,“燕燕,你们三个都进来。舀点面汤把碗里涮着刨洁净。看你们三个恁叼相,碗底还油花花的凑蹲锅台上咧。咱们把娃娃惯得不成样子咧,咋木一点点都不知道省惜啥。我前几天到你六妈家借镰刀,刚碰上人家们用饭。彩霞连福强两个乖的,吃完饭倒点面汤把恁碗边涮得干洁净净的,哪哒像你们三个着呢,我一看咱们把娃娃都没教养好,越惯越不像话咧。收一把麦子不容易,今年的麦子还欠好,像你们三个这么个样子糟蹋粮食不细发,叫人看见笑话呢木。”燕燕一边舀面汤一边嘟囔,“我碗里凑剩点菜渣渣咧,又不是粮食。”秀荣怼燕燕,“菜末咧是狗嘴里吐出来的?真个是看,不妥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谁家的好日子不是细水长流细发出来的?以前的田主财栋家,家大业大地多,粮食多的囤囤摞囤囤着呢。远处不说,你六奶奶家以前凑是咱们庄里的财栋么。我记得碎着跟上你外爷浪亲戚,用饭的时候恁规则多的,又是不敢吧唧拌嘴嚼作声,吃完哪怕倒点开水都要把碗里头的油水涮着吃洁净。恁好日子都是细发出来的。自古以来凑没有听说过,谁家大手大脚还能把日子过好的。”燕燕三个在秀荣的监视下拿筷子把碗边的菜刨在面汤里喝得干洁净净。自此以后,他们三个都爱端着饭碗去菜地里吃,把不爱吃的随时挑拣出来,回来装模作样地在空荡荡的碗里倒一口面汤,脖子一扬就喝完了。

  燕燕三个照旧喜欢秀荣在家里做饭。秀荣总能变着花样把面做成种种吃食。王家奶奶上了年纪手腕上没劲,经常揉不匀碱面,做出来的馒头和饼子里夹杂着没有揉开的碱面疙瘩。有时一口咬下去,嘴里一股浓浓的碱腥气味儿。燕燕三个最怕吃王家奶奶做的软面疙瘩。因为这样的饭最省时省事儿,只需添水把盆里的面拿筷子搅拌成糨糊状,等锅里的水开了,上手撕成片状的面团疙瘩丢进锅里,再舀一铁勺热汤菜倒进去,洒点盐倒点醋就可以出锅了。塬上人都把这种懒人饭叫做鳖虎子。每每吃鳖虎子饭时,燕燕就高高地撅着个嘴,愤愤不平地嘟囔诉苦,“咋木又是鳖虎子呐!把人都吃愁咧。我宁可吃点冰馍馍都不想吃恁饭。这个老婆子,一天坐家里光知道胡日鬼。”小燕也在跟前帮腔,“奶奶的手艺越来越末项咧。我记得以前蒸的馒头白花花的,蒸熟的馒头上面都有别开的口子,晾咧吃着酥的掉渣渣呢。而更不管是烙照旧蒸,连个碱面子都揉不匀,着急吃一嘴苦碱。”王家奶奶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板着脸来回在锅里搅动着铁勺,“有的吃凑不错咧,组的欠好吃咧少吃点还把粮食省哈咧。咥得曾咧,几天半缸面凑见底咧。而更我手腕疼的,一年不剩一年,给你们拼集着组一顿饭凑好的很咧,还鸡蛋里头挑石头呢,要是没我给你们三个拼集着组,卖菜的跟咧集,看你们三个放学回来冰锅冷灶的,还要顿顿啃冰馍馍去呢。尽是福烧的很,像恁单帮子人家,学生娃回来才自己纵火组饭价,你们三个哪一回进门吃得不是现成饭?”

  燕燕细细一想也是。他们庄里小娟家就是这样的单帮子家庭。中午上学的时候,她和马兰先是顺路去小娟家,然后才一起去学校。有时遇上小娟妈从地里回来得迟,她们到小娟家时,锅里的馒头才开始冒气。小娟经常气得哭鼻子诉苦。她妈一边烧火一边笑嘻嘻地解释,“谁让你们三个可怜的没个奶奶呢。人家燕燕和兰兰有个奶奶倒底好,进门凑能吃个现成饭。我连你爸有时候远路上耕作,总不能剩几犁沟不耕咧,把牛吆着拉回来么。来回光走路凑得多数个小时,到哪哒给你们定时按点组饭去呢。”听着小娟她妈这样说着,燕燕心里总是很欣慰。如果没有王家奶奶,秀荣和存生都去赶集卖菜,他们三个回来肯定连小娟一样恓惶。

  偶尔下雨天有了闲情,秀荣会耐着性子烙一大盆油酥馍。有咸盐油酥的,也有白糖和红糖馅儿的。虽然样子比起城里卖的要逊色许多,但吃起来却是很是的美味。秀荣蒸馒头时要下功夫三番五次地揉搓面,蒸出来的馒头从中间一掰两半,能明显地看到馒头中间薄薄的间层。看着硬邦邦的一个大馒头,掐一口塞进嘴里却是又酥又软。

  刚榨回来的胡麻油,经过一夜地沉淀底层会有一层油渣。秀荣把淀清的油倒进油罐里,下面污浊的油渣也不能浪费。她就发一大盆面,第二天早上在擀开的面皮上洒一些盐,再铺一层沉淀下来的油渣烙几张大饼,吃起来一股浓郁的胡麻香味儿。他们三个突发奇想还给起了个名字叫“熊氏油渣饼。”燕燕三个的饭量原来就不行小觑,如果再碰上他们三个合口味的饭菜,好比吃馍馍炒洋芋菜,三小我私家每人一大老碗洋芋菜汤泡着馍馍,每人至少得三个大馒头预备。秀荣切洋芋丝时都用大菜盆盛着,那个菜盆和洗脸盆一样大,每次切多数盆洋芋丝,一家人一顿就能全部消灭光。存生半开玩笑地说:“这三个娃学习去囊着呢,咥饭开咧一个比一个曾。你看组点合口味的饭菜咧,一个个把肚子吃得像蚂蚱笼笼一样圆。”

  秀荣也传承了王家奶奶做饭的一贯气势派头,那就是炒出来的啥菜口味都偏咸。她也把王家奶奶常爱说的口头禅挂在嘴巴为自己开解,“好厨子一把盐。啥菜都靠盐调味着呢,没有盐味的饭菜淡咣咣的有个没啥吃头呢。”王家奶奶炒热汤菜时经常想不起来先前有没有放盐,她也懒得尝一口,顺手抓一嘬咸盐就洒进了锅里。横竖炒一顿热汤菜得吃好几天,多放点盐菜反倒不容易馊掉。

  每次存生行情吃席回来,秀荣习惯性地爱探询饭菜的情况。存生一边拿刚折下来的扫帚尖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覆,“我把咱们家里的饭吃成一顺子咧,老是感受席面上的菜都淡寡的没有个味道。”秀荣笑着打趣存生,“你恁馋的!怕都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地尝一哈菜味道,凑日急慌忙地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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