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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辙之盈翼

第四章 悲辛

车辙之盈翼 怡章鱼 4983 2020-09-10 23:05:55

  年底,正午,百源堂

  上官翼去了南益之后,这照旧第一次返回帝京。

  他原想能放到年中,正好北上避暑,厥后才想明白,自己还不够资格。

  看着眼熟的长街,挂着残雪的店肆,依旧熙来攘往地那么热闹,店家的招牌都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不禁想到自己。

  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装束,为进京小雅和阿臻特特赶制的新衣,仍然不及早先家常的旧服保暖,尤其是脚上的靴子,还好上官翼让她二人做大点,现在脚上裹着纱绸来保温,否则就似乎没穿鞋一般,冻得生疼。

  究竟是南方暑热之地,想象中的严寒,也就是停留在想象中的,就连衬里都是轻薄的丝质纱,这会儿透着不应有的丝丝凉气。

  小雅说要跟来帝京被上官翼阻止了,他想,一小我私家来和帝京城,与过往,息争。

  现在,上官翼突然在想,应该让她来“冷一下”,便知道了帝京城的“寒意”。

  虽然,不让小雅随着来,也有两个原因,一是担忧她冻病了,二是他还没有太多的月银,给她一套体面的斗篷、冬衣和冬靴。

  “两年半了,不知道盈盈还好吗?”远远望见百源堂高阔依旧的玄色瓦墙,他在马上不安地张望了片刻,他还不知道其他,只凭据驿馆里留的信中所约,今日来百源堂。

  百源堂照旧那熟悉的味道——种种药材的气味混杂着,在严寒中淡了不少,不外这点滴气息,仍然让现在的他,突然周身一暖、热血奔涌。他明白,那些熟悉的过往,不管自己如何克制,它们仍然留存在他的体内,未曾消逝分毫。

  看到药柜门前,一个脸生的小徒规则行礼,不等开口,上官翼急遽说明了来意。应该是小徒也觉得上官翼脸生,上下细细审察之后,才转身进大药柜的里间。

  片刻,三师兄急遽转出来,看到黑瘦的上官翼略略一愣,急遽敬重地上前施礼,二人心头在想着同一件事情——世事,已将对方改变。

  三师兄先头带路,疾步穿过险些正圆的草药晾晒场,此时的晾晒场因为将药架子靠墙收罗着,让上官翼觉得,这个晒场比影象中的,阔大了许多,虽然一贯自持的他,也知道,这样的感受应该是因为他着急与许盈盈相见。

  当他二人走到后面的窄梯前,三师兄驻了脚步,转身说,“你自己上去吧。西边第二间。”说完,他让出通行,意味深长地看向上官翼。

  上官翼拱手行礼之后,提起袍服,徐徐走上只容一小我私家的狭长楼梯,内心感伤,曾经这段楼梯,是他夜间睡前神往几许的地方,眼下却带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做了个深呼吸。

  他是个智慧人,什么样的气息,他一目了然。

  .

  站在二楼窗台边的许盈盈轻轻关上虚掩的窗扇。

  在看着险些陌生的上官翼,走进晒场的一霎那,她不由地,心剧烈跳动起来。

  “怎么办。这心,没有改变——仍然是绝望的,好想现在就死了算了!”

  克制着往昔带给她的凄惶感,许盈盈抬右手按住胸口,看到袖口上满铺的团菊刺绣,一时间将她拉回了现实。——身上穿的,是她和柳继第一次入宫觐见之后,柳继花了圣上的赏赐,特特去绣坊订做的大衣裳。

  因为他从宫门处,看到别家的夫人们都是织锦罗绣,只旁边许盈盈身上是半新的素缎,显得特别扎眼。那之后,许盈盈一直小心收了,只奉召进宫才拿出来穿上,所以快两年了,这刺绣上的缕缕丝线,依然纹理清晰、熠熠鲜明。

  耳边听着上官翼的靴子踏着木板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仍然是那么沉稳而有力,和他曾经留在耳边的话语一样,深刻在她的灵魂里。许盈盈压着心头的起伏,急急地将双手藏在棉服里,紧紧握着。

  上官翼泛起在门口的时候,看到的许盈盈明显比影象中白皙了许多,他心里瞬间明白刚刚三师兄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

  在上官翼的影象里,许盈盈照旧那个两道飞入鬓边眉毛下,细长的眼线,穿着男装似乎一个清雅文弱的小厮模样。

  而现在的许盈盈,明显修了脸、上了妆,所有的头发都高盘着帝京时兴的妇人顶髻,曾经被西北大风吹得满脸乱飞的细碎头发,特特要讨了他的巾帕束着,此时光洁贴服着,用四个团菊样式的鬓边簪子牢固,发式和细眉让她的面容脱去了所有青涩。

  头上没有步摇簪花,这显得唯一的那根毫无珠翠点饰、阴刻团菊纹饰的金钗很是醒目,在窗边的光线里,闪着特有的暗色华彩,配着浅紫的小袄裙,外披藏蓝过膝斗篷,让她具有了一种上官翼完全陌生的端庄。

  而许盈盈认定自己不会落泪,因为早上柳继出门回望自己和女儿的时候,眼神里满是信任,这让她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在上官翼面前,伤怀过往的时机。

  但是,看到上官翼泛起在门口的一瞬间,她仍然感受是脚下的木地板晃动了一下,手扶着身边的圈椅定住身体,原来提了一口气想先开口招呼他的,气息却凝滞在胸口,动也不能动一下。

  上官翼完全不是她影象中的模样。

  曾经明月般的面容,现在是似乎影在了一大团灰云里一般,虽然闪着康健的光泽,却晒成了许盈盈完全没见过的浅檀色,只在那明朗的额角,发际线处能看到头发之下有些许月白色的头皮。

  没有任何改变的只有清瘦,是最后划分时许盈盈影象里的身形,即便穿着冬衣仍然是方形的肩头、似乎青稚少年的窄瘦腰身,让许盈盈心中明白,这两年多,他的日子,一点欠好过。

  .

  二人就这样,相隔了三五步,却明白,自此将相隔千万里。

  那些相互刻骨铭心的过往,飞速冲来、旋即又无情的飞走。

  .

  上官翼低眉避开许盈盈眼中即将滑落的泪水,看了一下自己眼前的门槛,吞下咽喉处上涌的酸涩感,提起棉袍,抬脚一步迈了进来。他知道现在的许盈盈,应该比他还要痛苦,因为对视的一瞬间,便相互知道:只许盈盈的日子确实,“安好”。

  他稳住自己的内心,重新看向已经迅速抹去眼泪的许盈盈。

  “盈盈,你这个装束,我快认不出了。”说完,他控制着,尽量让脸上的微笑自然些。

  “雅致的。”他一边增补着,一边朝上客房的桌边走去。

  “年老哥,我,,,”许盈盈照旧哽住了,眼前视线里的上官翼,又一次模糊而哆嗦,内心的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虽然之前在内心来回来去地演练过。

  上官翼听到言语中,依旧含着她特有的娇憨,便释然了些许,自然的微笑浮了上来。他满是愧疚,说道:“先前屡次让你身陷危难,都是我的错,实在不应该的。以后只要你太平无事,我便能心安。”说着,他走向桌边的另一把圈椅前,冲着许盈盈抬手示意落座。

  他是说真心话,看到许盈盈这般,上官翼甚至有些嫉妒,因为这一切,他未曾给过她、也再没有时机给她。

  “照旧那么冷静冷静。”许盈盈内心想着,看着上官翼面容不似在门口那么紧绷着,她也抬手抹洁净眼角散出来的泪痕,平服着情绪干笑了一下,走到屋角的茶炉边,转头说了句,“先坐吧,我来泡茶。”

  话音刚落,他二人,同时停住了各自的行动、同时看向对方、同时突如而至的眼泪、同时各自流淌。因为他二人,同时被现实,强拉回到皇宫里那个临水而建的茶屋。

  时间并没有停滞,二人定住了身形,内心却排山倒海。

  上官翼将看向许盈盈的双眼移开,几年前的一切,似乎是一头突然从伪装中窜出来的猛兽,亮着利爪、獠牙,扑向他。竭力压抑胸口猛烈的喘息,他扭头看向窗外,双手握拳、几近低吼。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扭头看着上官翼的许盈盈,放下茶壶,呜咽着,“不知道啊,我们,,,”

  说出“我们”两字,她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张开双臂、奔向上官翼,靠在熟悉的胸口,任凭自己泣不成声。

  上官翼犹豫了一下举在空中的双手,徐徐用力,搂住紧紧抱着自己的许盈盈。

  .

  如果泪水能洗刷现实,那么世间应该就不再会有口不能言的痛苦。

  上官翼轻拍身前的许盈盈,扶着双肩将她送出半臂之外,看到她的嘴唇因为哭泣而泛白,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双手感知着她的双肩,比影象中厚实许多,上官翼心头再次一暖——她的“安好”,即是自己的心安。

  这也同时提醒他,相互的基本礼数。于是,他干着脸、含着泪,问道:“现在,我应该如何称谓你呀?”说完,他缩回双手、扭脸走到窗边,用衣袖擦干自己的泪水。

  许盈盈听到他语气平复起来,也拿着手里的茶巾抹洁净眼泪,转身走去茶炉边,深深地艰难吸气、徐徐吐气,然后低头调制茶汤。

  “照旧叫我,盈盈。可以的。”

  半晌,她幽幽地问,“当年让你到了南益便立刻书信报平安,为何迟迟不见你的书信?”她是明知故问的,只是现在脑子里找不到言语,只这个突然跳出来,便开口问了。

  上官翼已经落了座,单手搁在桌面上,看着自己袖子上和手臂上的两处泪痕,说,“我希望那时候的你,一直在等我的信,而有个活下去的理由。”

  .

  窗外的暖和日光,晒不化几聚集雪,反而逐渐在严寒里越发没了气力,只剩迎接晚霞的红彤彤,算是给了冬日最后一抹暖意,窗纸随之也由耀眼的透亮,酿成了柔和的荷花色。

  上官翼问明白许盈盈对邓公公的疑虑之后,便明白,因何许盈盈务须要他今日前来。

  “你是说,你在凤燕山庄,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他探身低语。

  “是,所以中毒之事,我担忧是,,,那人的意思。”许盈盈说着,下巴一抬、脸冲着皇宫的偏向示意。她没有意识到,柳继喜欢用这个行动。

  上官翼沉声道,“我不日会请诏入宫,如果,,,”

  许盈盈慌忙打断他,“年老哥,先按兵不动吧,我们。”

  “不行!”上官翼忽地起身,立在窗口,看向皇宫的偏向,“如果不弄明白,日后你我就这样日日悬心地在世吗?”

  许盈盈挑着眉毛,反诘,“弄明白了又怎样?就可以今后太平了嘛。”

  “起码,知道如何应对!”

  “应对?应对他,我们已经成了现在……”许盈盈语音跑了调子,而不说了。

  “现在的我们,也挺好的。”上官翼说着谎,让许盈盈无言以对。

  他二人,一时间都盯着桌上的茶盏里袅袅余温。

  许盈盈看向走到窗边的上官翼,他以往显示谦恭而略略含胸的侧影依旧,让她想起当年在刑部大狱里的样子——在危难的临渊前,他那份独占的坚贞。

  她疼惜地轻声道,“好吧,年老哥自己看情况掌握分寸。现在,不比当年了。”

  上官翼微蹙眉头,扭头看向许盈盈,但后者并未接着说下去,她知道,以上官翼的洞察力,不用她多言,见了李乾便知一二。

  进了房间逐渐和暖之后,上官翼开了小窗。

  现在看着窗口开始投进来的绯红,许盈盈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徐徐起身,目光中泛着依依不舍,走到椅边拿起斗篷,准备离开了。

  上官翼伸手接过许盈盈的斗篷,分量有些压手,他越发确信,柳继待她不薄,心安的同时,内心无限惆怅。

  为了掩饰失落,他走到许盈盈身后,将斗篷张开、帮她拢上。看着许盈盈立在自己劈面毕恭毕敬、低头系着紫色大缎带,上官翼遂收住刚刚的话头,冒充轻松道,“行呐,你放心吧。”

  又问:“你,出门这么久,没关系吗?”他始终刻意绕开提及柳继。

  “还好。”许盈盈轻快地回复,低头看向上官翼的腰带。

  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初见上官翼的瞬间,她会觉得异样的凄楚。

  这腰带里束着的衣服,比这个时节里任何一个帝京男子,都单薄太多了。内心再次泛起酸涩,许盈盈直接伸手捏着上官翼的手臂上,用力感知着棉服的厚度、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年老哥这棉服,太单薄了,下次我带两件冬衣来。”

  “不必了,我不,,,”上官翼原来想说,我不穿别人的衣服。但是看到许盈盈抬眼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心疼,他咽下哽在半中间的话语,直接改口说了个突然想起来的由头。

  “我回了南益,也用不上的。”

  许盈盈低头不语,快走到门口,她才转身,问出了她一直在想的问题。

  “你,日后,不计划回帝京了吗?”

  “是。”

  听到上官翼回覆地异常果决,许盈盈知道,他如以往,内心有了盘算而不说。

  “南益州,就那么好吗?”她停了片刻,仍然忍不住,幽怨地问。

  “嗯。”

  上官翼来帝京之前,便决定,反面任何人讲太多,关于自己对南益、对过往、对帝京的所有想法,包罗一会儿他要去晤面的堂弟,上官逖。

  听出上官翼依旧简短作答,许盈盈明白,上官翼顾及眼下自己的身份,不想让她再加入到他的生活里,太多。于是,她拢了拢披风,反而刻意娇憨起来。

  “那你怎的,还不娶妻安家?”

  上官翼被她问的一时语塞,背着手、低头微微一笑。

  “你快回家吧!”语气是瞬间回到了从前,但现实又急急拉回了他们。

  他们都收了笑意,不再言语。上官翼伸出左手指向门边,示意许盈盈先走。

  二人一旦不再谈论邓公公,空气中就显得无比尴尬,说出每一句,都很担忧,不知道说在哪个点上,又会弄伤相互,而小心翼翼。

  走到视线全黑的楼梯口,望着曾经许盈盈说畏惧滚下去的梯级,上官翼抢了一步走到前面。

  看到他这样走在自己前面,许盈盈突然好想从后面拉住他,就此像石头人一般,永远立在这里。

  但是,上官翼在前面,一步步稳稳地下着梯级,说,你扶着我的肩。

  “还好,不用了。”许盈盈立刻收了幻觉,简短地回复。

  上官翼扶着许盈盈上了马车,看着车轮开始转动,便转身跨进百源堂,走向三师兄的小药堂。

  许盈盈,照旧不舍地用指尖挑起车帷漏洞,看着上官翼转身走开的背影,她和之前一样,要用力记着他。

  但是,这一眼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因为面颊微黑、身形瘦削、低头走开的那个瞬间,是如此的熟悉——这身影,家里也有一个。

  

怡章鱼

悲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看待盈翼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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