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伪装

　　刑部大狱，单人监舍

　　“你的脸怎么了？你的额头，，，”

　　彻底清醒之后，靠坐停当、疼痛适应之后，上官翼急急地问。

　　他定睛看清了在昏暗烛火里来回晃动的许盈盈，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审视着许盈盈现在越发红肿的两腮、额头隐约的青紫，“盈盈，你去觐，，，”

　　许盈盈急急上前按住他干裂的嘴唇。

　　在昏暗里，人们一般会越发放开自己，他二人内心温柔起伏、心潮跌宕，默默亲吻了相互伤损的外壳。

　　舌尖的柔软让上官翼瞬间分神：突然莫名预感，眼下的短暂重逢，太多百感交集而让人想到了离别。

　　不等心不在焉的上官翼送出许盈盈，她自己突然松开手、身体一缩，担忧自己碰触了上官翼的伤，她麻利地倒在草垫旁，卷着身体、双手紧握狱卒服宽大的前襟。

　　“盈盈，你怎么了？你，你情毒未解吗？这几天你不在百源堂吗？”

　　上官翼着急想探过来，又被一身的巨痛限制，“啊”的一声，停在半空中。

　　“大人莫动，不要说话！我没事。”许盈盈抬起一只手，按住上官翼的左手腕边的草垫，让过他一身的血污。

　　适才清理和服侍，她把他的每一寸的伤，都默背于心。

　　闭目避听地默默调整之后，许盈盈迅速恢回复状，面容也缓和了许多。“大人请放心，我已经可以自己控制体内的情毒，余生并无大碍，只要……”

　　“只要你不再动情，是吗？”上官翼紧蹙眉头，问。

　　许盈盈突然学着两个月前，从西北回来的路上，她用惯的娇俏语气，冲着对方干着脸、说笑。

　　“上官翼大人，照旧那么机敏的哩。”

　　上官翼又急又疼，脸上虚汗直冒，略正色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

　　“年老哥，”许盈盈继续娇嗔：“小豆子眼下不能天天近身服侍，这情毒对我，自然就不起作用的。”说完，许盈盈看着上官翼的紧蹙的眉头，先笑了。

　　上官翼伸手抚着她的头，良久，幽幽地问：“府里是不是……”

　　许盈盈默默回望，昏暗里，只说了抄家之后，医生人和上官希都下落不明，全然避开杀戮不提。

　　上官翼示意许盈盈上前，对她耳语。

　　“圣上想剪除慕容家族的权势，重新在朝局内拿回皇权，是不会顾及上官家的折损。那日清晨，我在书房内收到飞箭，上面只写，’速遣盈离府’，便猜到八九分，是圣上给的示警，保你周全。只是没想到三天后......”他看着许盈盈瞪大的双眼，小心喘息着。

　　上官翼现在还用的是“剪除”，厥后才知道，李乾完全是“连根拔起”！

　　“所以，今日他这样对你，你也不要太过怨恨，圣上也是不得已。多年的隐忍退让、失控朝局，稍有不慎，身首异处，也只在一瞬间。”

　　上官翼想了想，照旧没说出，从承州回来的当夜，他和李乾的分析。

　　在暖阁里，他们便推测，慕容棠想利用乌金可汗的领土来袭，在朝中作势让李乾御驾亲征，尔后因李乾身中慢毒，一种可能是路上毒发而不得实时救治，一种可能是这一路来去的折腾、失于调养而导致毒发，总之最后的结局，都是不久便“驾崩”！

　　只是，苏明明明显用错了量，或者其中出了错漏，让李乾“提前”昏厥而导致厥后的警觉和败事。

　　不外，几年之后的上官翼，却对着自己在暖阁里和李乾的这些分析，哼笑一声。

　　——李乾，一直都是作，伪装！

　　.

　　“如今狂风袭来，那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原理。还好，事前上官希因为你，使气离家。我预计，她应该是去东北，找秩二去了。我其时还在计划，如何让她离府，因为先赶走了你，已经让慕容起疑，若再草草打发了她，可能，，，”

　　说到这里，上官翼喘息着，咳出些血来。

　　“我故意付托对她禁足。她果真是倔强的‘反其道行之’，趁夜带着悦儿和小翠，跑了。想来，此时的她，应该还不知道上官府，已经物是人非了！也好，起码不会有牢狱之苦。”

　　许盈盈擦拭上官翼手中的温热，这降低浑朴的嗓音，她不自觉地在用力记下。

　　她和上官翼不约而同，都同时有一种预感——隐约的离别比眼下的重逢，更真实。

　　许盈盈用眼神体现她懂了。

　　然后上前耳语：“陛下让我转告你，他能做的，就这些了。”

　　上官翼，握了一下许盈盈手臂，示意，他知道了。

　　这也让他们想到了，在乌金可汗的那一天，上官翼双腿鲜血汩汩，跪在发狂撒泼之后许盈盈的面前，他们也是这样，握了一下手臂。

　　曾经润白光洁的面容，现在红肿青紫，上官翼心疼地在想，完全是自己做错了，将这样的弱女子拉扯进自己的生活里，却没有能给过她，一日半刻的安宁。

　　——那一丝丝隐约的离别，又再次在上官翼的心中，扩散。

　　他内心响起父亲生前，看着高挑的小岩姨母，带着几近成年的上官秩出门，幽幽地说了句：“她倒是幸免了上官家的魔咒。”

　　因为这个缘故，上官翼迟迟不愿婚娶，上官谦也不敦促。

　　重新端坐的许盈盈，左右看看，然后低低地问：“大人，你可认识一个北城的守将，名叫，柳继？”

　　她始终放不下柳继的两度泛起，曾冒充好奇，单独问过灵儿，你家柳令郎是做什么的。

　　相对生动的灵儿，红着苹果脸，骄傲地说，柳令郎是北城守备卢海印的心爱小将哦。

　　许盈盈听闻却心惊，因此她犹豫再三，照旧开口，和上官翼探询一二。

　　她知道，在迷雾面前，她的心智，基础不够。

　　上官翼听到“柳继”，立刻心惊，再次紧握许盈盈的手臂，比先前的力道，大了许多倍。

　　.

　　午后，柳宅，内室

　　柳继，锁着上官府的众奴仆去一一挂号入册，回抵家里，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午后，肚子咕噜一通饥饿，才让他一翻身，醒了。

　　“阿珠，现在什么时辰了？”

　　听闻消息，守在外间坐针线的阿珠急遽上前，“令郎，现在未时刚过。”

　　“哦，书楼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灵儿过来说，那个许秋许女人，骑马出去了。”

　　“什么！”柳继突然跃起，吓得阿珠手里的外衣，险些散落。

　　“她说去哪里了？”

　　“没，没说啊！”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叫醒我！你们，，，”柳继气哼哼地一把夺过阿珠手里的衣裳，自己穿上，厉声付托，“赶忙去给我备马，我洗漱之后，要出门。”

　　阿珠很少看到柳继如此冒火，吓得战战兢兢，她今后对许盈盈，越发不喜欢。老觉得这个女人在家里，她们这些下人，就没得安生。

　　胡乱吃着饭、满脑子飞速打转的柳继，额头青筋暴起，他的计划，到了要害时刻，自己怎么如此松懈！他悄悄诉苦着自己。

　　这许盈盈突然骑马出门，能去哪里？

　　她是去百源堂了？

　　是畏惧逃走了吧！想到这里，他高声叫唤常兴。

　　柳继心内想罢，对着抬脚大步走近的常兴，低语几句，然后坐下来、继续用饭。

　　就算她逃走，这会儿追出去也未必能追得上了。

　　不多时，带着日晒味和一头汗跑进来的常兴，陈诉说看到许秋女人的马，并未就近从城北出城，而是朝宫中的偏向，去了。

　　“哼！”柳继鼻子里放冷气，瞬间松了。

　　他将已经攥在手里的马鞭，递给边上的阿珠，示意她离开。然后，他转身凑到常兴近前，低低隧道，“你再去趟刑部大狱，问一下刑狱长老金，那个上官翼处置惩罚的怎么样？”

　　直到晚饭时分，常兴回来，凑近了和柳继耳语。

　　.

　　亥时，书楼，廊下

　　柳继，在廊下，时而低头踱着来回步，时而手里摸索着新官袍上浆挺的内衬，旧的那件他嫌弃有血腥味，让阿珠认真洗了。

　　他正盘算着，许盈盈回来之后的对谈。

　　究竟，上官府检查的消息，上司卢海印只是露给他了一点，具体内部庞大的是非和利益、皇权和朝堂，他基础不体贴，更不愿涉足其中。

　　因此柳继听闻并不多言，只悄悄给了卢海印预先约定的银两，回了句，多谢，便走了。

　　政界、沙场双赢的卢海印，第一眼看到清瘦颀长、眼睛黑白明白的柳继，便心生好感，只是也立刻察觉他气度里有着军队里少有的黯淡，便知道他是个无心官阶的人。

　　厥后他找了个时机，问及柳继，因何不是专心上升之人？

　　柳继答，“能回到帝京，我已经拼尽了全力。”

　　他此次也不想多问柳继缘由，只默默收了银子，也算是钱货两清。究竟他知道，卖消息给柳继，肯定是最保险的买卖。

　　因记挂柳继的性子，卢海印一直不让柳继知道，自己与其父柳承泽是同乡故友。

　　他向李乾请旨，让回到帝京等官待命、住在城外小客栈的柳继一刻不闲、放在自己身边，并部署一个同乡将一处闲置多年的小房产卖给他安家，价钱自然是迫于他的颜面，压到了最低，算是给自己的这个故友，一个交接。

　　如果从情分上讲，他认为不让柳继知道自己的这些做法，可能更妥当，因为真的讲情分，柳承泽与他的交往，不及上官谦。

　　曾经同为内臣的上官和卢家，父辈的生死亲厚，几多对他们晚辈有些残余。

　　只是上官谦多年往来于帝京与东北，回到帝京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似乎是刻意荒疏之前的往来走动，加上他儿子上官翼，秉性更是比其父亲清凉，日常深居简出、少与帝京贵胄往来，无形中拉远了与卢海印的距离。

　　卢海印虽不知道、也不想探询柳承泽与上官谦到底如何，但他能猜到了，柳继可能与上官翼，有着过往留下的恩怨。

　　因为，一贯热烈单纯的柳继，在听到消息的那个瞬间，流露出从未示人的冷漠，掩饰着杀意的眼角、低头离开时，卢海印越发确信，在上官府检查之前，消息是不会走漏分毫。

　　但，他记挂柳继的秉性，照旧在身后嘱咐，检查当日不要进上官府。

　　卢海印知道柳继受不了“自相残杀”，但他其时也没料到，伸向自己国人的第一刀，会是对着慕容礼英。

　　.

　　楼临街的门环，叩响。

　　柳继示意左右退下，凭直觉，他知道，这时候能泛起的，只有那个女人。

　　许盈盈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开门的竟是柳继。

　　狱中的上官翼让她换下狱卒外衣，暂时藏在他那里，并教了她应对的要领。

　　现在她调整好呼吸，款款屈膝行礼，“柳令郎，有礼了。”

　　不等柳继开口，她继续低声说道：“因听闻上官府突遭变故，心上很是记挂，所以……”说到这里似乎喉头哽咽，许盈盈泪眼婆娑地从眼眉的斜上方看着柳继。

　　她知道她的娇怯和柔魅，对男人极具杀伤力，现在她必须拿住柳继的心绪，让他放弃对她的戒备。

　　在书楼等到这会儿的柳继，原来预计直接戳破这层窗户纸，质问她，许秋是不是假名，再责问她为何隐藏身份。

　　谁知道许盈盈直接告诉他，自己牵挂上官府，弄的他一时间语塞，加上她一进门那张明显被打肿的脸，让柳继吃了一惊，正要理清思绪盘问她这张脸是什么回事，却不经意间和她的眼眸，完整地，对接！

　　柳继迅速低头，明白觉得，胸口被重拳打了一计，莫名地上气不接下气。

　　他微微扭了一下脑袋，想抛开内心的波涛。

　　“你，，，你去哪里了？你这脸，是怎么了？”其实，他自己知道答案，就是好奇这女人，作何回复。

　　“我去求见圣上，”许盈盈竭力克制自己射向柳继的审视，一边将手立在唇边遮挡，一边故意拉下嘴角，失望地说，“只是，，，圣上国是繁忙，我这苦苦恳求，也不得结果。”

　　柳继，被她的眼眸击中后还在避让，却见这女人又委屈地低声哀叹，语言越来越小，他因为急于知道结果，急遽将身体探上去听。

　　他没料到，许盈盈仍然如此磊落的回覆，急遽按压心绪，说，“那你，，，你是上官府的侍妾，那个医女？”这原来是他预备好的说辞，现在却支支吾吾地，似乎他自己是欺瞒身份的那小我私家。

　　不外，当柳继得知许盈盈在御前没有获得利益，加上常兴回来陈诉狱中的情形，他竭力掩饰着自得，慌忙戴上伪装，继续这几天的演出。

　　“你这，太多虑了，我柳继，，，”

　　许盈盈不等他说完，急急忍着腿疼，屈膝行妇人礼。

　　“是的。请柳令郎不要介怀，我因代罪被逐出上官府，几多有些隐讳。所以初次晤面，未曾说明，恳求令郎谅解。”

　　说罢，许盈盈再度款款下拜，她不能让柳继的这段影象里，泛起任何怀疑。

　　两个各怀心计的人，就这样，在蕴氲的月色下，冒充敬重着、温柔着。之后柳继回忆，应该是女人伪装的功夫，更胜一筹。

　　他被许盈盈娇羞柔弱而又带着满满的失落和伤怀的外表，彻底折倒，而完全忘记了她是个勇敢机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