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覆巢

　　辰时，书楼，内室

　　许盈盈醒过来的第一个感受，是腕上搭着温热有力的手指。

　　她睁眼看时，却发现眼前昏暗而模糊，忍不住急急问，“我的眼睛，我怎么了？”

　　立在门口、冲着门外的成妈低语的柳继，听到许盈盈的声音，不等医官说话，立刻转身走上前，正悦目到许盈盈失焦的双眼看向自己，挥舞的左手，被医官轻轻拿住，放下。

　　“许女人，你醒了？”柳继急遽说。

　　是柳令郎的声音，怎么又是那个柳令郎！——许盈盈越发忙乱。

　　“是，是柳令郎吗？我，我看不清了。”她愣了片刻，艰难地吞咽着，“你，，，我怎么，还在这里？”

　　说完，她用力控制着笼罩自己的双重惊恐，不敢再言语，只是面容凄苦、鼻头发酸，眼角淌下泪来。

　　柳继没想到她会突然盲了眼，也慌了神，急切地俯身看向医官，又不敢上前打扰切脉。

　　城北的医官，也没想到一大早又被柳继派来的车马请了来。

　　第一次来书楼，只道是听他说，援救了一个路人，出于善心请他过来看看。此时看着柳继着急遽慌的神色比先前愈甚，绝不掩饰地紧张，盯着自己，医官心下倒奇怪了几分。

　　“这个柳小子，素来有些愣地不近人情，眼下怎的，对这个倒在路边的女人，动了心思？”

　　医官哪里知道昨晚的那一通折腾，只撤去诊脉的手指，并不多言更不多问，他不想知道大人们的私事。

　　起身取了银针，在许盈盈的穴位上针刺之后，医官才开口抚慰。

　　“失明只是暂时的，不打紧，女人须得放心，休息几日便可恢复。”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桌边，拿起笔，思虑片刻，开始写方子。

　　柳继知他是军中嘴紧之人，见他在许盈盈面前言语谨慎，便放心不少，遂付托成妈好生送走医官、马上去抓药煎汤。

　　看到许盈盈转醒，他莫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虽然，转身走到床边，他也不忘，体现着自己的怜香惜玉，给失神的许盈盈手里，塞进一方手帕。

　　“许女人，清晨扫除院墙，见你倒在小巷里，我就将你带回。你昨晚不辞而别，我还，，，”柳继这么一边扯谎一边察言观色。他料定昨晚的许盈盈并不知道，自己骑马追了她半个帝京城。

　　他适时地做了一下停顿，发现许盈盈只是握着手帕，停了哭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柳继也不确认许盈盈是不是真瞎，或者说他还不习惯她盲了眼，突然在她面前左右动了动，发现对方仍然毫无变化地“看”着自己，便放心地语带羞怯，接着说：“我还挺着急的。眼下你这样子，不如先放心在我这里调养。我叫来贴身婢女服侍你，你看，这样妥当吗？”

　　“我，我这样，”许盈盈迟疑柳继的叙述，因为失明的惊恐让她心乱不已，其时的她，完全想不起昨晚最后的点滴影象。

　　她仍然不敢说话，因为完全失控于自己如何又一次躺到了这个柳令郎的家里，加上昨晚在他的橱柜里竟然找到武人的夜行衣，越发让她心慌不已。

　　最初，许盈盈以为柳继是个书生，因为他穿着半新的便服，而且身形很瘦，不似她见过的上官翼、韦霆、张骏等人，衣服下的紧致，有着遮掩不住的结实。

　　厥后，许盈盈才知道，柳继之前在军中做过斥候，专做阵前敌情侦察，因为他是孤儿。而初见给她清瘦书生的错觉，只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很不合体而已。

　　“我会给柳令郎带来诸多未便啊？究竟，，，。”说着，她发现自己昨晚的衣服，以及衣服里的工具丝绝不乱，这让她神思犹豫起来。

　　柳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他发现，盲眼的许盈盈更容易搪塞，便轻松地起身打断她。“许女人，多虑了，你这眼睛，须得先放心静养要紧。”说罢，也不等许盈盈回覆，直接扭头轻唤“庆儿、灵儿”。

　　两个面目清秀、身形妆扮相似的婢女，鱼贯而入、屈膝行礼。

　　许盈盈视线逐渐清晰，是在吃过了晚饭之后，柳继过来嘱托婢女之时。

　　柳继不知道许盈盈的眼睛已基本恢复，因为赶着去营房，临走前不放心书楼，便穿着官服上来。他只规则地立在门口，轻松如常地和门内的庆儿，付托着晚上书楼的门户和灯烛。

　　这里风大，他担忧不熟悉这里的庆儿，夜间服侍的时候，火烛不上灯罩而引生机灾。

　　看着柳继低头的侧影，一瞬间，许盈盈想起了这个“柳大人”，她曾见过的。

　　越发惊恐于自己的处境，许盈盈失神地睁大双眼，望着柳继。

　　“令郎，请放心。”庆儿说完，走去内室。

　　以为许盈盈仍然失明，柳继反倒是一脸轻松，冲着房中手抚桌面徐徐起身站立的许盈盈简短施礼，口中说了句，许女人放心休息，然后便扭身下楼了。

　　意识到柳继在失明的自己面前，才举止轻松，许盈盈盘算，自己可能暂时宁静。

　　看着眼前进出的两个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婢女，许盈盈徐徐坐下。

　　一天之内，天地扭转一般，让她经不住摸向贴身的那块玉赋牌。

　　掌灯时分，婢女中一个苹果脸细眼睛、言语热情的，厥后知道是灵儿，手捧着大捧盘，放着女人的新衣裳和发饰装扮，走了进来。

　　摸着崭新的物件，许盈盈轻叹一声，一阵凌乱、痛楚袭过全身。

　　就这样，许盈盈在柳继的书楼，忐忑地住了三天，直至传来上官府被检查的消息。

　　.

　　巳时，上官府，内院

　　邱敬邱公公宣读完圣旨之后，跪在大敞院里的所有人，险些都感应天旋地转，除了上官翼。

　　他听到身后两丈地之外的慕容礼英，低声喊，“上官，上官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上官翼不做分辨，冲着圣旨刚刚说完“谢主隆恩”，便被邱敬身后冲上前的六个小太监，抽刀环立。

　　邱敬斜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翼，说：“听老奴一句，先去刑部大狱说个明白，莫要做太多反抗，给各人存个体面。”

　　看着上官翼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向地面，邱敬面无心情地抬眼，看向上官翼身后、面容凄惶苍白的慕容礼英。

　　上官翼起身之时，着力看了一眼邱敬身边的黎缙，然后开始受惊、叫苦。

　　果真，他的预计没有错，只是偏向错了！

　　黎缙，以时辰及早为由打发了全无经验的柳继，让他锁了奴人们便尽快离开，然后昏天黑底地举着大火炬，带着手下将上官贵寓下又搜了个底朝天，甚至到了第二天，仍然不宁愿宁可地冒着小雨将小鱼池的水、血水，全部放干了，叫人下到池底、掘开鱼泥和砖石，他则立在边上，捧着微凸的圆肚子、抻着白腻的圆脸、睁着酸胀的圆眼珠，一刻不离地盯着看。——他要找先帝给游隼大人的黄金封赏。

　　上官翼基础没有时间和慕容礼英解释，有些忏悔这天他二人不在一处。

　　听到有人喊，圣旨到，他正好立在西边的围廊，而妻子应该是在东边的卧房里，因此上官翼低头跪下的时候，慕容礼英还在跑过来的路上，这也导致他二人的距离，很远，因为慕容礼英一看到面容阴冷的邱敬，脚便软了。

　　上官翼被利索地锁了手脚，见周围的兵勇还算规则地立在原地，并未上来推搡、打骂，便低头带着很是陌生、沉甸甸的铁链，绕过影壁，走出上官府，进了大门外的囚车。

　　他知道，让邱公公亲来宣旨，应该是圣上留给他的最概略面，前后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一辆囚车，心里开始忐忑。

　　上官翼担忧慕容礼英。

　　他始终不忍转头看一眼慕容礼英，尽管他知道，她一定在身后，拼命地看着自己。之后的他，每每触及，都不能原谅自己这一次的冷漠。

　　其时的他，认为毫无过失的慕容礼英，罪不至死。检查之后，最坏的结果即是打几下、发配去边地——李乾会顾念瑞妃慕容姝英的面子。

　　只要自己尽力熬出了刑部大狱，必能找到她的，上官翼这么想着。在走出来看到只有一辆囚车的时候，他内心有些发慌，不外，转念一想反有些松了。

　　如若慕容礼英今日入了奴籍，她也会为了等着自己出狱而努力活下去，他知道她。而且，眼下可能成为奴隶，生存下去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从时间推测，今日应该是卯时就围住了城东的慕容府吧，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他这里竟然未曾有任何消息传来。——呆在晃动的囚车里的上官翼，厥后想的却是这个。

　　这时候的上官翼，照旧太年轻。

　　.

　　从他身边急遽走过的柳继，并不看他。

　　但是上官翼先是一惊，他知道，柳继不会对上官府太亲善。果真，柳继已经高声呵呼手下官兵，将上官府里里外外，封了个水泄不通。

　　针对上官府的行动，柳继的临职上司，刑部主事黎缙，拱手送走了邱公公，旋即转身，一改往日的谦和，更是一改往日的称谓“上官老仙儿”，而是拉了脸色、看向刚刚跪在上官翼身后的大管家，冷冷地说：“上官礼，去拿府内的混名册来！”

　　这个曾经在上官府，陪着上官谦吃酒泛论的黎缙，自然是对这个须发皆白的大管家相熟得很，他知道此人，虽年事已高却鹤发童颜、绝对听得明白，今日到底要发生什么。

　　而且，黎缙越发明白，此次李乾把他派过来，就是确保上官府在今日，无一人能错漏逃脱。

　　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检查上官府，他忍不住对着内心敬畏已久的游隼大人，冷冷一笑。

　　他的心中，“敬畏”二字，是日常用来演戏的扮相。

　　跪在石砖地上的慕容礼英，仍然处在被巨大的雪球砸中之后的惊恐里，哆嗦着、冻住了。

　　她险些忘记了呼吸，看着下人们惊呼着，凭据兵勇们的呵叱，分出上官家和慕容家，站成了左右两堆，而上官礼，立在他们中间，抚慰着或惊呆、或哭泣的男女老少。

　　圣旨里的“检查”，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容礼英正欲起身问黎缙，因为对方晃着微胖的身形、面色缓和地正冲她走过来。

　　黎缙一直对慕容家依附、妥帖多年。

　　慕容礼英心想，自己未出阁，每次宴请必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厥后也只有他，在一贯没有笑脸的上官府进出来往，最为积极。明面上是给巨细姐送节礼、物品，实则带着慕容棠的体贴，问询她，是否苦寒地过不下去？

　　“不行就家去。”他还曾经这么和她说。

　　慕容礼英见这个“半娘家人”特别来看望自己，便完全摆出小女儿神态，笑道，“回家可就见不到良人了。”她不知道，黎缙为了这句，在狱中没少给上官翼刻苦头。

　　在一次郊游回城的路上，上官翼在马车里好不掩饰地调笑。

　　“这个黎缙，怎么看着似乎是你家送过来的随从，有他鞍前马后地招呼着，我连仆人都可以省了！”

　　就地弄得慕容礼英，耳朵脖颈一红，娇嗔地蹙着峨眉、咬着下唇，用力推了一把上官翼的腿，她倒不是担忧车队里的黎缙听到，而是以为上官翼在嫉妒。

　　在石板上跪的双膝疼痛，慕容礼英吃禁绝李乾的心意，而额头冒汗。

　　让黎缙和邱敬一起来，圣上这样部署，究竟用意何在啊？

　　让她最悬心的是宣读圣旨的邱敬，一个一直冷脸冲着慕容家的御前老人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因知道他年轻之时便与上官家有结交，所以在婚后，还曾凭据父亲的授意，刻意靠近拉拢过邱敬，但始终不温不火地毫无作用。

　　“如何姝丫头一点消息都不给我？”

　　慕容礼英竭力放平内心忙乱，想到这里，反而略略放下了些。

　　她认为身在宫中的慕容姝英，事前没有任何提示，全是因为李乾想借着上官翼击杀边关上将的由头，今日来打压一下上官家。

　　“好歹我是慕容棠的长女，即便嫁了人也一样。这上官府也有一半是我带来的妆奁，检查也必是意思意思的。即便圣上降罪于上官家，于慕容家无干。”看到邱敬转身离开，慕容礼英这么想着，脸上倒释然些许，起身对着徐徐走过来的黎缙，行了一个尺度的妇人礼。

　　.

　　入夜，柳宅，正厅

　　柳继，回到自己的宅院，已是第二日的丑时。

　　马蹄在宵禁的戎铭街上，踏出阵阵摄人心魄的回响，因为戎铭街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

　　在上官府，慕容家的所有人，尽数死在他的面前，第一个就是慕容礼英——帝京第一美的姿容，在黎缙的副将一刀捅进心窝之时，做了帝京第一美的幽灵。

　　柳继没想到，他近身看到传说中的这个绝色女子，竟是她死前的瞬间。

　　之前为了打探上官翼及其家人，他特特地在上官府门前四周蹲守过，不外只远远见到慕容礼英在家下仆人们的蜂拥下，进出府门、上下车轿的样子。远远看了，柳继也只能知道她衣着华美、比普通妇人高挑些，而始终戴着面纱的脸庞，基础未曾看的如今日这般真切。

　　很是残忍的是，当柳继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抬脚跨进上官府、绕过影壁看到的第一眼，正好是这个姿容绝美的女人，握着钢刀、歪着头，立在大敞院东侧，在周围惨叫、哭喊声里，绝望地看向他的这个偏向、府门的偏向。

　　在钢刀扎进胸口的巨痛里，慕容礼英试图看到已经走出去的上官翼奇迹般折返回来，看她一眼。然而走来的，确是柳继。绝望与不宁愿宁可，让她的思绪，只能硬生生地保留在头天晚上，卧房里的上官翼，那阵阵温存里。

　　慕容礼英临死前都不能告诉自己——那样的柔情和喘息里，到底那些是真情、那些是在做戏。因为，手握着扎向自己胸口的钢刀，她彻底明白，对上官府的杀戮，其实是针对她慕容氏来的。

　　之后的许多年，柳继看向黑暗的时候，仍会想起慕容礼英那漆黑的大眼眸。

　　那里面，除了能看到受惊的柳继，还能看到柳继背后，满是绝望和不宁愿宁可。这一切，像极了自己影象里的母亲。

　　立在自家小院当中的柳继，眼前仍是一片红色，因为太多的人血，飞溅的、喷射的、呕吐的、滴落的、拖行的，种种形态，最后都搜集到上官府的小鱼池，让他这个经历过战场拼命的人，也是感应难掩的震惊。

　　因为满眼里，只有躲避没有反抗、全是普通的布衣子民，只是身处的地方出了错，便成了强者对其不计结果地戕杀——这让柳继，莫名作呕。

　　他没有想到，兵勇手里的刀，有一天，也能挥向手无寸铁的国人，而且也是那么尖锐且无情。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临行前自己的上司，北城守备卢海印在他身后的那句嘱咐。

　　“圣上突然征召你去一趟上官府执行外围戒备。记得，如果不是须要，你不要踏进府门半步。”

　　忏悔中的柳继，想到了前几日，许盈盈的那一头秀发，在空气里划出的那道波纹，今天的慕容礼英，满头的珠翠金钗，不等她倒地咽气，便被上司带去的兵勇们上前一通乱抢，之后，满头乌黑的秀发散乱开来。同样的，也在空气里划出了绝美的波纹。

　　她的金耳饰、金手镯、金项圈，这些曾经是为了投合她而种种工艺奇巧精湛、堪比嫔妃规制的进献，就这样，在庞杂中，在兵卒的种种抢夺中，变形着、断裂着。

　　“这又是何须呢？”当一颗大珍珠崩落到他的袍服上，然后滚落在脚边，柳继这么嘀咕了一句。

　　看着近在脚边的杀戮和抢夺，看着倒在地上因抢夺金饰被撕来拽去的慕容礼英，睁着无神的大眼睛逐渐停止了抽搐，他真的，心生了不忍。

　　柳继，自己的钢刀虽未沾染半点血腥，但是现在的鼻腔里、脑髓里，全是血腥。

　　自己不是大仇得报吗？

　　上官谦的儿子进了刑部大狱，不日也是治罪处斩、纵然不是死罪，我也能让他生不如死呆在刑部大狱里，直到“意外死亡”。

　　想到这里，柳继突然“嘿嘿”笑作声来，让一旁等夜的成妈，略显困惑。

　　“继儿，我付托了下人，沐浴的水备下了，老身服侍你吧。”

　　“成妈，我现在，怎么一点不觉得开心呐？”柳继一边草草吃着正堂里摆下的饭菜，一边略有哀怨地问。

　　“这一天，我们等了十年，可能是时间太长了，都淡忘了吧！”

　　“不是！我不满十一岁就成了孤儿，吃尽嫌弃和鄙夷，这些恨，都是拜上官家所赐，我不会忘记的。为了这一天，我从战场里的死人堆里拼命活下来，才获得圣上的一点抬爱。难道这就是我应该的经历吗？”说到这里，柳继放下手里的筷子、向后一靠。

　　“不想吃了！我自己沐浴便可，一身的血腥臭气，闻着都恶心！”他被自己，激怒了。

　　“唉，好。”成妈等了半刻回道。

　　她不敢立刻回话，这是她唯唯诺诺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拢了一下鬓角的鹤发，突然心里一动。

　　“继儿，要么今晚让阿珠服侍你吧？”

　　已经仰着头走开的柳继，头也不回，只冲着空气歪了一下头，懒懒回覆，不必。

　　成妈看着柳继的颀长清瘦的背影，让她心里特此外一酸。

　　十几年的陪伴，她是看着柳继从一个喜欢文墨的小书生，一夜间扔了书文、强行让自己夜以继日的习武训练，下着恨看待自己而成为现在的武将。

　　所有的缘由，都是从覃夫人突然辞世、那天的突变开始，也今后成了压在她心头永远的大山石。

　　“老爷，你真的是难死老身了。”成妈心中叫苦，在每一次遇到这样心里一酸的时候，她都习惯的在心里冲柳继的父亲柳丞泽，无济于事地诉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