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静待花开
眼看着流水般的赏赐陆陆续续进了瑶光殿，方青瑶百无聊赖地执了一把轻罗小扇，一边轻轻在腮畔摇着，一边嘟囔道：“怎么还没开始？”
“青瑶想要什么开始？”朱允炆笑盈盈田地入瑶光殿，四周巡视一圈，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那人，目光便回转回来，定在方青瑶身上。
“陛下是来找阿姐的吧？”方青瑶敛衽为礼，雀跃地牵了朱允炆的手，向东隅的院子行去，“阿姐正在念书呢！”
碧竹疏影中，阳光顺着竹枝流泻下来，方青池纤细的身躯侧卧在龟背竹制的贵妃榻上，翻看着一本《孟子》。她白衣墨发，有两三缕发丝散落在她雪白的颈上，蜿蜒至衣领中，异常显眼，让人情不自禁地目光向下，顺着蜿蜒的曲线起伏。
朱允炆的胸口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隐隐颠簸，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温和道：“家主在读《孟子》？”
方青瑶感受到朱允炆牵着自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复又松开。不由得微微侧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竹塌上的方青池，默了一默道：“我去给陛下和阿姐烹茶。”
朱允炆嗯了一声，便松开了她的手，复又嘱咐道：“昨日的青梅毕罗很是不错，可以让膳房送一些过来佐茶。”
方青瑶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明媚：“山东的樱桃也熟得刚恰好，我让膳房一并做些樱桃酪来。”
方青池早已听见院前朱允炆和方青瑶的声音，徐徐从竹塌上立起，向两人划分行了一礼，脸上浮起惯常的笑容：“我读《孟子》，是为了考究钱粮的比率。”
见朱允炆有些不解，复又说道：“《孟子》有云，殷人七十而助，助者借也。六百三十亩的土地，分为九块，每块七十亩，中为公田，八家共耕；外为私田，八家各授一区。八家之力助耕公田，以公田所获交公，私田不再纳税。《孟子》说这税率是十一，但每家肩负的是八分之一，实际是比十一税要高。倒是周人百亩而彻，才是十一税。周比商恒久，想来薄徭轻税也是有功。”
朱允炆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移步至院落中的竹亭，落座在铁竹椅上，又示意方青池坐在劈面：“前朝税赋太重，先帝在时就开始减税，却照旧不够。”
宫娥送上了一壶茉莉花茶，一碟青梅毕罗，一碟樱桃酪，轻轻搁在他们面前的竹桌上。碧玉般的桌上置了瓷白的茶壶和碟子，青梅上又淋了许多蜂蜜，樱桃酪红彤彤的，殷红碧绿，看着令人食指大动。
朱允炆用银签钎了一个樱桃酪，徐徐放入口中，又示意方青池取用茶食。
方青池用食指捏了一枚青梅，放入口中，果真酸甜可口，在令人胃口寡淡的夏日里很是开胃，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斟酌道：“不是减税力度不够，是不公。苏州府和松江府富庶，多征些税充沛国库无可厚非，但课税太重易失民心。就拿苏州府来说，先帝减了五分之一的税之后，苏州府耕地不外大明的百分之一，却还要肩负了大明十分之一的粮米钱粮。这样严重的苛索，黎民往往不能交足划定的税额，在凶荒之年愈甚，甚至不得不抛荒土地，酿成了游民，纳税的黎民少了，人均税赋就更重了。”
“直隶地域应该与其他州府一样，统一按每亩地一石粮的尺度收税。另外，受益于太祖的经历，如今天下的僧道不仅拥有大量的肥田沃土，还免予钱粮徭役，与普通黎民悬殊，我也担忧，民不聊生，人人都去当僧人羽士，天下再无勤勤恳恳的黎民和念书人。应该控制僧道免税土地，多余土地分给需要土地的普通黎民。朕明日便让文学博士拟个章程出来。”朱允炆抿了一口茉莉花茶，举一反三地思索着，拟了两个方案，复又笑道，“今日我来寻家主，另有一桩喜事。”
“想必是陛下的声东击西之计奏效，周王伏诛，削藩旗开告捷。”方青池微微皱起眉，想起僧道的复利乃是朱元璋亲自定下的，朱允炆刚即位，如此迫切地厘革，只怕落人口实，影响基本，一边捏了一块青梅毕罗放入口中，一边补了一句道：“陛下刚刚即位，天下百废待兴，来日方长，钱粮之事可以徐徐图之”。
“家主身在后宫，不想前朝之事也是了若指掌。”朱允炆对方青池的提醒充耳不闻，倒是对她前一句话上了心，闲闲一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陛下误会了，”方青池抿了一口茶水，直视他的双眼道，“这不外是青池的推测，倘若陛下执意削藩，第一个最好下手，也最须要下手的一定是燕王的同胞兄弟周王，周王非法已有时日，削之师出有名。为了不惊动他，可以以强化北方防务为名，路经开封，出其不意围了周王府。这是兵不血刃的上策。不知青池的预料可对？”
朱允炆钎了青梅毕罗的手停在半空，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拢，默了片刻，原先的笑意终于到了眼底：“周王谋反已成定论，朕念及血脉亲情，只将周王一脉贬为庶人。”
方青池迟疑了片刻，展颜笑道：“陛下谬赞了。”朱允炆已然举起屠刀，此时再说削藩的种种倒霉，除了戳他软肋，君臣离心外并无助益，倒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时机，缓解万民之苦。
朱允炆将樱桃酪的碟子移到方青池的面前，漫不经心道：“青梅这种工具，许多女子都喜欢吃。然而青梅实则酸涩，需要许多蜂蜜腌制，才可入口。倒不如熟透的樱桃，无需繁复的腌制，也很可口。”
方青池听他意有所指，举在半空的手顺从地换了个偏向，取了一个樱桃酪放入口中，细细品了片刻，展颜道：“陛下说的是，自古以来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怜取眼前人。正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朱允炆神情微微一滞，随即高深莫测地勾起唇角：“朕不介意，静待花开。”
清晨的清爽时光总是有限，说话的功夫，阳光已经耀眼起来，四周的空气也燥热不堪。朱允炆的额角已经沁出汗珠，他掏出一块锦帕，抚了抚额角：“竹园虽然清凉，也耐不外正午的太阳，家主要不要一起移步前殿。青瑶最喜欢折腾新鲜的吃食，不知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方青瑶神采奕奕地布好了饭菜，哥窑瓷的汤盏盛了清淡的文思豆腐羹，佐了一盘八宝鸭，一碟丝瓜炒蛋，一盘拆烩鲢鱼头，辅以开洋扒蒲菜，朱允炆见了食指大动，举著笑道：“青瑶的手艺越发好了，假以时日，朕预计连御厨都看不上，天天要到你的瑶光殿蹭饭来了。”
方青瑶给朱允炆盛好饭，笑着回道：“照旧陛下体恤，特意允我设了小厨房，才让我多掘客了一个乐趣。”
方青池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方青瑶和朱允炆，不觉想起那日自己与魏泽配合在文家厨房忙乱了半天的场景，心中微微一酸，兀自发了一会呆，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这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