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永夜梦魇
审判结束，从一大堆斥词中提取到的有用信息是处刑部门：日出受极雷之刑，日落休憩，每日循环往复，至死方休。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着很快就能解脱，有些欣慰，然而上刑之后才知，这雷刑强度只会让人痛不欲生，却不会让人轻易死去。
雷劈下来，电流淌过全身，每寸骨骼绽出极致的疼，头痛欲裂，钻心蚀骨，尽管千般折磨，她照旧坚持亲自上阵受刑，让荷钰放心躲在能容身的狭小港湾里。
她决意不让白羽族最后一人和她双亲一样受此死罪，她也乐得任疼痛不停消磨意志，好让自己能少一点去想那个已经错过、已经逝去的人。
神智涣散，梦魇渐起，她时常能看到期盼再见到的挺括身影，他总是躲在漫无边际的琉璃、白布、屏风后，只留下一道落寞背影。
明明一墙之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她只能一遍遍作声召唤道：
“云越，云越！”
他没有回应，兀自沿墙边走，她惶遽然，不停拍打墙面，边追边哭喊道：
“云越，求你，不要走！回过头看看我！”
他始终没有转头。
惊醒之后，她伤怀不已，却也知道那不是他，如果是他，又怎会舍得对自己这般冷漠无情？这梦魇只是内心深处对于他的愧疚投射而已，不外她自觉活该，宁愿接受这生不如死的处罚，也乐于从幻梦中的短暂相见获得片刻慰藉。
她忍受着，只为期待陨灭那天，没有季节更迭的一天天已往，一成稳定，时间的看法也徐徐淡化了，雷电常年累月炙炼，魔性日渐消散，额上裂纹印记消逝后，她退化为无比虚弱的原始神之身。
快了，就快了，她如此心道。
池外破天荒地传来脚步声，要不是越来越近，她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抬眼望去，一抹白衣勾勒出熟悉倩影，清瘦之余略显憔悴，步履从容优雅，相比从前所见的轻巧，如今尽透出一种沉淀世事的稳健。
“小…小不点？”
开口后她微张了张唇，觉察自己多年没说过话，声音都沙哑了。
那抹倩影颔首，眸色却无温意：
“还记得我，看来五十多年已往，神智还算清醒，此前便想来看你，可新帝禁止任何人靠近，要不是这些年天庭变故甚多，松懈了些，也不知到何时能有探视的时机”
五十多年么……
何玉黯然低眸，没想到一转眼竟然已往那么多年，不外都是毫无意义的时间。
抬头看去，她生起些许疑惑：
“你…重回天庭了？林翌诚怎么样了……”
她凝了笑，吸一口气，道：
“他死了，为了救我，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何玉惊了眸：
“发生了什么……”
她踱步而道：
“你们走后，我就陪着他赶考，一路相随，他如愿考上状元，升为侍郎，至地方就任，我俩也顺理成章结婚了，可一日来了个羽士，散布谣言说我是妖，联合黎民向林翌诚施压，幸亏他一直信我维护我。
那羽士见战略不成，暗里骗我喝下符水，逼我显露真身，破我内丹，危在旦夕之际林翌诚舍命反抗，终是为我而死。
是剑仙靖谦，大战结束后我衔命整理天宫，发现是他在背后捣鬼，他遗物里尽是搪塞你的法子，想来对你心生怨恨，才想方设法蓄意抨击，那次出海落水，或许也是他所为”
何玉哽了心绪，沉沉嗓子，愧疚道：
“对不起……”
没想到期待后续的这个故事终是悲剧……没想到这悲剧的间接推手是自己……
她别过眸去：
“不知者不罪，况且你已经杀了他，也算报了仇，可五十年前那场蓄意挑起的大战真是你想要的吗？诸多仙家丧生，曾维护过你的那位少年魔性大发，被困锁于玄魏族地牢，日夜受着雷刑，他原就是魔身，恐怕近日就要到头了。
我的主人位于后方，未能幸免于难，却让我苟活下来，接任司命之职，多可笑？我恨过你，如今多年已往，孰是孰非，我已不愿再论”
何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看着荷钰做出选择，立誓随着一路走到底，最终一路走到黑，这么多牺牲都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脚步声响起，她目送她转身离去，从期间捎来的长长一眼得知，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晤面了。
声响消失，一切又复归宁静，她闭上眼，颓然陶醉于这方永夜中，静静的池水没有一丝波涛，青苔也不见长，像死水一样，不外将死之人逝于死水中也算别有一番意境。
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流走，她已习惯每一道雷所带来的疼痛感，然而雷刑之力似乎越来越弱，难不成是多年受刑，韧性见长？
待到某日，日出之际雷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启动劈下，抬眼望去，石缝漏下一道阳光，照亮了小小的池中天地。
伸脱手来触碰，一抹暖和叫醒了往日种种回忆，她模糊间回过神，盯着掌中明媚阳光，疑惑无比。
这天晚上，脚步声又传来，循声看去，瞥到明黄衣摆时她本是不屑，可再往上审察，她没成想龙袍竟然已经换了主人，换成了自己最不愿见的人。
一瞬惊讶事后，她满腔恼怒，颤栗起身躯，沉下脸、冷下眸开口道：
“是你停了雷刑，你想干什么？”
伫立那人对视而上，犹如回到许多年前，自从那天对上这双如出一辙、心如死灰的双眸，他就被打入极寒冰牢，怎么也望不到出口。
他兀自走近，看她耷拉着如纸一般薄的身躯，脸色极端苍白，气息不稳，蹙起眉，尽是怜惜。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当年之事已经慢慢已往，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敢给你上刑，假以时日，你便能走出这里”
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节外生枝，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他沉思片刻，坚定道：
“荷钰，孤…我不会让你死去，天界对白羽做过的种种已陈于六界，史册也重新改写，你说得对，世人很容易遗忘，所以我要你作为白羽遗孤长恒久久地活下去，提醒众生天界曾经的罪过”
她眯起眼，咬牙切齿道：
“何须假惺惺？我可没忘记当初你卸我双手时的坚决，将那剑刺来时的决绝，现在上了位，知道真相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就索性转用这样要领来重塑天界之威，顺道让我对你感恩感德，谢你不杀之恩？”
他摇摇头，反驳道：
“不，荷钰，我并不想杀你，其实那时我在剑上施下了假死之法，企图冒充刺死你，平息一切，却不意早已被父帝看破，调了法”
她看向他眸底，只见茫茫一片：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他颔首，还没等勾出一抹淡笑缓和气氛，就听她继续说道：
“那云越曾经来软香楼找我的事，你计划瞒到什么时候？”
他微张唇，流转着惊讶的眸色，半晌后别过眸，沉了沉嗓子，道：
“荷钰，彼时我心悦于你，无高眼睁睁看你和他在一起，亦不能失去你……”
她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单薄的身骨前仰后合着，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指向他道：
“辰轩，我真是看错你了，她说的不错，你傲视万物、睥睨万物，为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是你，让我这一生变得越发可笑了！”
她哆嗦着手，声泪俱下。
他黯着眸，嗫嚅着嘴，现在再不像以往那样有底气去反驳，只轻声吐出一句：
“对不起……”
她恹着眉，心底所有情绪瞬间揪成一团，直将一股血腥逼上喉头，她抽搐着身子躺了下来，任血与泪触到酷寒的地上。
“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她如此低喃，双眼直直望向那片斑驳嶙峋，似乎要透过那些死石望向某个已逝之人，他就这么默默看着，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