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相思调
湖中那艘华美的画舫中，建昌侯张延龄靠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品着香茗，和两位穿着常服的老臣聊天说着话，他们就是当朝重臣毛澄和杨廷和。
“宪清（毛澄的表字），这么说来，明天你们就要联名上本了？你觉得新皇能够接受吗？”张延龄眼神炯炯的盯着毛澄。
“侯爷多虑了。新皇小藩入继大统，必须尊孝宗为皇考，是礼之大义，此关乎社稷福祉，怎能因新皇的喜好而废之？况同朝十六位重臣皆具书上本，赞同此议。老夫已令太常寺卿范镇传话，凡有异议者皆奸邪、当斩。”毛澄放下茶盏，挺了挺胸脯，斩钉截铁道。
杨廷和哈哈一笑，说道：“新皇尚幼，脾气有些执拗，然也是自幼得兴献王苛教有方，按说是明理的。”
张延龄也是一笑说道：“介夫，那兴王一脉岂不无嗣了，如何是处？”
“宪清的意思，是由益王的嫡次子崇仁王朱厚炫继嗣兴王位，伦序正当如此。”杨廷息争释道。
“唉，是有点儿乱啊。”张延龄笑着说道，突然像想起什么，说道，“听说益王俭居建昌府（江西抚州市），早晚素斋清粥，研史爱民，在当地很受尊崇啊。而且世子朱厚烨今年二十有三，博学多才、谦恭崇礼，可惜可惜呀。”
这个益王说的是孝宗和兴献王的弟弟朱祐槟，封地在江西建昌府。虽然张延龄是建昌侯，但他的封地在江西建昌县，不是一码事。
听张延龄如此说，毛澄和杨廷和快速的相互对视了一下，皆是不快的皱起了眉头。
杨廷和说道：“侯爷的意思，我等不明就理。这废立之事关乎社稷兴衰，岂可轻易为之，国祚若旒（yan）、谁任其责？”
毛澄接道：“新皇即立，国祚方熙，圣上以天下为生养，合万民之心，为臣者应肝肠若雪、鞠躬尽瘁，怎可妄言废立？”
“哈哈哈哈，有二位肱股老臣协佐陛下，实乃大明之幸哉！来来来，老夫以茶代酒，敬二位坦怀相待。”张延龄端起了茶杯，举至眉齐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付托下人道：“叫她们进来，奏曲助兴。”
不多时，四五个伶人拿着乐器鱼贯而入，很快就听见悠扬的丝竹之音，随着湖水清波四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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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个孟晚晴女人，在自己的婢女陪同下，不紧不慢的往回走着。因她是教坊的台柱子，有个仆从照应着是不成文的规则。这时传来了悠悠的笛声，晚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无法看到紫风的身影，但她知道，肯定是那位最近坊间都传的诗词琴笛道人。
想来，这个紫风简直具有隐隐的超凡入圣的气质，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受，而且道行很高。晚晴相信自己的修为，一个灵修者，最拿手的就是第六感受，看到对方第一眼时，自己清澈的灵台突然发生了悸动，其时勉为其难的用自身的修为压制住了。
厥后站到他身边时，自己多亏听从姐姐的申饬，没敢运用魂识窥探，那时的识海已经有一种惊恐的颠簸，感受随时会有神雷降临，将自己灵魂炸飞。这也是赶忙托辞离开的原因，生怕被紫风看出眉目，虽然有姐姐给的灵戒护身，单凭自己的修为预计自保堪虞。
想到这，不再延误，快步赶回了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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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龄和两位大人正听着欢快的燕乐，吃着各式的粽子，品着香气幽幽的贡茶，相互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毛澄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杨廷和：“介夫，这两天我一直在忙奏对圣上的旨意，今早出来时听下人和我提了一嘴，说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毛昌，前日在观稻亭郊游时被他人搞得灰头土脸，狼狈而归。听说慎儿也在场，你可听慎儿说起此事？”
杨廷和眼珠一转，心说：姜照旧老的辣呀，几句话就把慎儿吊起来了，是你那侄子自己惹得骚，怎么着，要怪罪到我儿子身上？于是装作没听懂，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慎儿一般只是和我念叨大事，预计那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没和我说。”
这时张延龄嘴角一撇，接话道：“宪清啊，我倒是听人和我说了，一个什么羽士吟了一首诗，你家毛昌听完就炸毛了，尥蹶子跑了。一大帮子人看着呢，真是个孬种，你得好好调教一下，太给你丢人了。”
杨廷和心说：你这老家伙就是不嫌事大，成心挤兑人呀。斜眼看了张延龄一眼，见他坏不羁的冲自己一挤眼，好整以暇的瞅着毛澄。
果真，毛澄的脸上已经有了愠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转脸已是一派和气，叹口气道：“不肖子侄，他父亲去世的早，疏于管教，我这个做伯伯的也是难辞其咎。回去后，定将令其禁足思过，潜心念书。”
沉吟一下，“侯爷，你可知那羽士是何方来历？”
“这个，知之不详，似乎是龙虎山的，我没兴趣什么诗词歌赋，要是琴笛琵琶么，才合吾意。”张延龄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
杨廷和呵呵一笑：“侯爷有所不知吧，这个紫风羽士不只诗词作的好，最近京城遍传他的诗，而且精于音律。头些时日，慎儿回京在通州北，曾偶遇这个羽士和人作别，吹了一曲划分曲，他言说，该曲实为神品，从没听过这么妙的笛曲，令人扎脚难行。”
顿了一下，看着其他二人都有了兴趣，便接着说：“我对慎儿的眼界照旧认可的，他要说其好，十分好从来只说八九分，留有余地，想来那曲子肯定极妙。他那两首来京路上的词，老夫读来都觉自愧不如，甚是喜欢呢。听说圣上也很是喜欢，又念又写的。”
张延龄端杯喝了一口茶，嗔道：“瞧你说的，有那么玄乎嘛？你们文人就是酸，咬文嚼字的掉书袋，一两首破诗就吹上天了。”
毛澄瞪了张延龄一眼，这个当年的状元郎就恨别人看不起文人，怼道：“一介凡夫，明白什么诗书传家、经史治国，国朝养士所为何来？像你这般整日昏聩享乐、饱思淫欲有什么前程，砌！”
张延龄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美酒佳肴、如花美眷如不享用，岂不辜负大好年华，‘人生自得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不都是你们书呆子最崇敬的诗仙说的吗？你们以为我真不懂诗词，那得看是不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随后对着杨廷和说道：“介夫，那你念诵一下这个羽士的诗让我听听，怎么个好法，别以为我是个草包。”
杨廷和一看毛澄也看着自己，一副洗耳恭听之状，不禁奇道：“宪清真没听过？你可真够目光如豆的，照旧礼部尚书呢！好好，听我念来。”一看毛澄要急，赶忙开始念诗，他先念的《秦楼月》，张延龄听过点了颔首，“有点意思，不外过于压抑了，我不喜欢。”
毛澄拿眼狠狠剜了他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杨廷和也没理张延龄，继续念第二首《浪淘沙》。
张延龄这次捋着胡子说：“这个好这个好，魏武挥鞭，很有气势，一代枭雄也，我喜欢。”突然觉得哪差池，“等等，介夫，你说这是那个龙虎山的羽士进京时作的诗？”
“那虽然，一首是在绥中，另一首是在山海关。”
“那他从哪来？”
“沈阳中卫。”
张延龄一听，心念急闪，“噌”的从太师椅中站了起来，吓了那二位一跳，下面奏乐的伶人也都惊奇的停了下来。他向旁边的手下一挥手，那人立刻做手势把那帮鼓乐的轰了出去。
建昌侯张延龄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见那两位狐疑的看着自己，便尴尬的一笑：“让两位大人受惊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有些失态。没事了，品茗品茗，适才我们说到哪了？”
杨廷和说：“你这一闹，我也忘了说到哪了，奥，对对，说这个羽士从何而来。”
张延龄故意道：“会作几句诗的方外之人触目皆是，没什么稀奇的。听说现在龙虎山的张天师也是诗才，出口成句、侃侃而来。”
“老夫初以为这个羽士，也不外通音律、好吟句，浸淫经年不足奇怪，哪知只有弱冠年纪。愈甚者，慎儿听袁宗皋说，他曾单人匹马独闯蒙元军阵，锐不行挡，斩对方战将如探囊取物，当世赵子龙也。”这就是传言的厉害，人们都喜畛刳诉说自己感兴趣的故事时，都要添油加醋。
听到此，毛澄默然的沉思起来，而建昌侯已经坐不住了，他站在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二位稍坐，老夫去去就来。”说完，大步流星的出了船舱，舱外守候的一个下属立刻上前，躬身聆讯。
只听张延龄沉声说道：“立刻知会北坛郭勇，让他摸清从沈阳来的紫风羽士的来龙去脉，越详细越好，两天内报给我，否则门规处置。”下人“喏”了一声，下到画舫后边拖着的小船上，划上岸骑马而去。
这时，紫风吹的笛子曲《南风歌》正悠扬而起，张延龄对音律是很是精通的，笛音一入耳便辨出吹奏之人的技巧高明。远远望去，一个衣袂飘飘的长身羽士，站在水榭之上，悠然自得的吹着笛子。
“他就是那个紫风羽士么？”张延龄自问道。
紫风吹完了曲子，负手站在那里，看着远远湛蓝的天空中轻舞的几朵白云，说道：“举之兄（陆釴的表字），这么好的风清湖景你的诗兴如何呀？”说完扭过头来。
陆釴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没见你转头呀？”
紫风呵呵一笑：“我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仁兄是不是思乡了，这里的湖水再好，也好不外家乡的钱湖，可对？”
陆釴轻轻笑了笑，说道：“贤弟的曲子让我起了思乡意，所谓‘熏风送暖起相思’，唉。”
“仁兄不必伤感，殿试在即，正是你奋起问鼎之时，莫辜负了这葱葱岁月才好，来，小道再为你奏一曲如何，但有一个要求，待我曲毕，还盼仁兄出口成章吟诗一首如何？”
“好好，且听贤弟妙音一曲，请！”
紫风又将笛子横在唇畔，清脆的笛音鸣柳含烟，悦耳衷情，这是一曲婉转呢哝的《相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