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牡丹花开了。

　　皇后甚爱牡丹，将皇后视为掌中珠的陛下便在长安遍植牡丹，姚黄魏紫，入目皆是。

　　每至三月，长安牡丹香遍布全城，人人衣带都带了香，数不尽的风骚恣意，皆也随长安之花刻入骨髓。

　　三月三日上巳节，正是踏青好时节。

　　永安王乃天子胞兄，兄弟二人关系素来亲近，审美的眼光便也随着出奇的一致。

　　自然，是赏花的眼光。

　　永安王风骚成性，长安城内小小王府不够住，便秉了陛下，在城外圈了地，修了别院，恰逢牡丹盛会，遍邀了长安城中无数身着名门的小娘子至别院赏花。

　　永安王妃素来热情，早在皇宫大宴中便邀了众人，又说贵寓大厨新研制出一道菜式，能以花入菜不外雕虫小技，但菜制成后却仍能保持鲜花的娇艳，瞧着便甚为赏心悦目。

　　这般一来二去的，原对牡丹宴无甚兴趣的小娘子们便也络绎不绝。

　　花香袅袅，任是无情也感人，及至正午时，阳光透过葱茏的树木落在衣香鬓影的小娘子身上，也落在她们小巧的，从不愿多晒半刻太阳的鼻尖上。

　　时人皆以白皙为美，这些小娘子的鼻尖却渗出细细密密的香汗来，人人面上便都添几分隐约不耐。

　　但，午时将过，莫说新菜，便连邀了众多小娘子赴宴的永安王妃也始终未见。

　　花之娇媚，不外一时，粉红黄嫩或妖紫，落在饥肠辘辘的众人眼中却不如饭菜可口，众人便都有些不耐，相互对视的眼中也比寻常多上三分焦灼。

　　到底都是素来锦衣玉食的娇娇女，莫说如今这般吃不上饭，在家中时，少吃一口都要被母亲担忧，出门时无论走到那边也都被人当成上宾娇客看待，如今日这般慢待的，却是生平头一遭。

　　便有人窃窃私议起来：“若是早知被这般慢待，倒不如在家中，晚上还能去逛灯会……”

　　“可不是？”有人赞同，“要说，这永安王妃也是士族身世，如今年纪大，行事却如此小性，莫不是学了她贵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

　　便有人偷偷地笑。

　　但这话，却无人敢再多言了。

　　到底都是士族贵女身世，容貌气度都比寻常女儿好上三分，如这般地妄议主家，自是轻易做不出来的。

　　但这些非议的话，却恰似一把撒在众多小娘子们心头上的种子一般，寻到了合适的土壤，便悄悄地生根发芽。

　　人群便有了隐约的躁动。

　　少顷，一个穿粉裳的少女越众而出。她年岁不外十五六，头上却插步摇，随着前进的法式摇曳生姿，无端叫人心动。

　　“诸位贵客稍安勿躁，菜已备好，请诸位去朵颐斋用饭。”

　　永安王不外是个老顽童，别院一应名字也取得特别，叫人瞧见便心生欢喜。

　　少女面上带着笑，身板挺直，自有一派风华气度。

　　有人探寻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她也只做未觉，不外在心中微微一笑，面上倒是越发沉稳。

　　为了今日，她早已在暗地里准备了数月，又怎会出半点差错……

　　但有人却并不买她的账，“一个小小庶女，贱妾之女，也敢来我面前拿大？”

　　原来，这竟是一个庶女？

　　众人的脚步不由纷纷朝退却了一步。

　　自古嫡庶有别，又是永安王妃亲邀，这些被邀来的小娘子们，无一不是家中备受痛爱的嫡女。

　　庶女自来是没有资格出席这等嫡女的宴会的。

　　再看那粉裳少女，被人当中揭穿身份，却丝毫也不见恼恨，反而笑得越发甜蜜三分：“表姐莫气，季兰不外是因母妃不在，这才不得不站出来的……”

　　她说着，便退后一步，明白是一副谦卑恭顺到了极点的模样。

　　作声骂她的是公主嫡长女季芸，身份尊贵，自然瞧不上她这惺惺作态的模样——跟她那个贱妾母亲一模一样！

　　季芸郡主正要再骂，却被身侧另一个小娘子扯了袖子：“你与一个贱妾之女盘算，倒害自己落了下乘。”

　　季芸郡主闻言面色即是一僵。

　　这个劝慰她的，是她至交挚友，对她的性子十分了解，开口即是她的软肋。

　　季芸郡主其人，从来敬服羽毛，被挚友一劝，果真不再与季兰多言，只轻蔑地瞧了季兰一眼，便领导众人施施然去了。

　　众人都饿了，法式便有些快，不外片刻，小小庭院便只剩季兰一人仍站在原处，面上仍带着笑，手里的帕子却被扭到变形。

　　“不外是仗着有个好母亲的肚子，自得什么？”

　　季芸郡主自得的，自然不光是托生了一个好肚子。

　　太后老来孤寂，天子那时却还年轻，膝下只得先皇后所出的两个小皇子，宫中无女儿，寻来寻去，却只有将季芸郡主送到太后膝下。

　　公主之女的封号，不外县主，但季芸郡主却差异。

　　她入宫后，因十分得太后喜欢，便破了例，被特封为县主，待年长后，太后心疼，便越了季芸郡主的生母昌华公主，亲自替她挑选一门亲事。

　　对方是石国公贵寓独子，年纪不大，却有实权在手，小小年纪便入了军营，前阵子又剿匪有功，刚被授了少将军。

　　石少将与季芸郡主自幼相识，二人自然情谊深厚，晓得被赐了郡主做妻，兴奋得立时便猎了大雁做聘礼。

　　前几日，两家刚过了文定，纵然没有过门，季芸郡主却已有了少将军夫人的自觉。

　　夫家敬重，母亲是公主，又有浩荡皇恩，季芸郡主可称得上人生赢家，自然比季兰这小小贱妾之女身份高上数百倍。

　　季兰目光怨毒地盯着季芸公主远去的身影，越恨，面上却越凄惨，手却悄悄地松了，软飘飘的帕子落在地上，被她绝不留情地一脚踏上，又重重碾了几脚，这才哭泣着转了身，过了月亮门，小小地哭泣起来。

　　“她们不外审察我是个庶女，便如此欺负我，呜呜……”

　　几分真心，几分冒充，竟无人能分辨了。

　　唯独隔了一道墙的另一侧男宾席，却有人在此驻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