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弘治十四年京师

　　夏日炎炎，一轮骄阳横亘中天，睥睨万物，一派不烤死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午饭之后，小丫头落英搬了一张马扎放到门前，坐在那处低头绣花儿，原是想借着门口的穿堂风能得些凉意，却那知这天气太热，又她们住的后罩房，衡宇低矮憋屈，坐在这处半丝风也没有，只让人闷得难受。

　　落英低着头，背后的薄衫已经打湿，汗水从额角、鼻尖渗出来，一颗颗晶莹剔透，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尖尖的下巴上。

　　眼看着汗水掉下来，润湿了手中勾了一个边儿的并蒂莲，立时留下一团水印，落英叹了一口气，有些急躁的放下手里的绣绷，想扯了腋下的汗巾擦汗，抖开来却是一股子汗臭味儿直冲脑门儿。

　　她不由嫌弃地甩到一旁抖了抖腕子，又把帕子重新塞回了腋下，便拿起扇子起身，一路扇着一路走已往，先瞧了瞧睡在东面床上的五小姐，正在酣睡的韩缦睡得满头大汗，白玉般的小脸上一片嫣红。

　　落英不敢用鼎力大举怕凉风惊了人，就只是坐在床边轻轻的摇着扇子，只待得手都摇酸了，五小姐脸上的湿意才退了些去，落英伸手给她拂去了腮边的乱发，看着她舒服地翻了身，这才放下扇子，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的书桌旁。

　　这屋子本就不大，工具向各对放了两张绣床，又在床旁边放了柜子，显得这屋子有些拥挤，偏偏三小姐还硬要在窗前加了张杨木的书桌，上头堆了不少书，又有笔又有墨，倒是越生长不开手脚了。

　　落英取了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送到端坐在书桌前的三小姐韩绮手边，

　　“三小姐，都写了一个时辰了，照旧先歇歇手吧！”

　　那细细的笔杆子虽说不重，但若捏久了也是手疼，也不知三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头大病了一场，醒过来倒是比以前更爱钻书堆儿了，每日里就爱闷头瞧这些书啊本儿的，成日练字画画也不怕伤了眼！

　　桌前的韩绮笑了笑，她五官生得没有妹妹韩缦精致，但一双眼照旧悦目的，只不外许是因着看多了书有些伤眼，瞧人时便情不自禁的眯上一眯，眉头又偏爱老成，会微微地皱起来，低低的往下一压，倒很有几分老爷瞧人的作派，生生弄出来几分老气横秋来！

　　不外幸得她生了一口好牙，上下嘴唇儿不厚不薄刚恰好，性子又温和有礼，与人说话先自要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为她增色不少，倒也称得上六七分的姿色。

　　韩三小姐韩绮乃是吏部主事韩世峰的三女儿，韩主事在吏部做得是个六品的小官儿，娶妻王氏，有妾苗氏，生有四女一子。

　　韩世峰这正六品虽说是入了品阶的官儿，放在外头倒也算不错，但在这京师里头却是一个比绿豆大不了几多的官儿，实在不够看！

　　京师是什么地方？官宦云集之地！

　　要知晓这京师大街上，酒铺子前头一根挑灯的竹竿倒了，砸到三个嗷嗷叫唤的，有两个即是京师中各衙门里的五品、六品官儿，另有一个挽袖子开骂，要上殿去奏请陛下整顿京师城防的，就是那整日在街面上乱窜的巡城御史了！

　　俗话说京城居大不易，京师顺天府乃是权贵云集，巨贾扎堆之地，一大帮子有财有势的都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房价自然不会自制，尤其在本朝，更是比前头几朝都要高上不少，别说是一般黎民，就是四五品的官儿在京师里无房可住的都大有人在。

　　韩世峰这小小的主事在京师之中实在不够看，不外幸亏他身世大族，身后有族中支撑，虽说不外是旁枝子弟，但他自幼文采出众，由科举入了仕，族中就曾送来三千两银子，凭着这三千两银子韩世峰才气在宛平一地买上了一座小小的宅子，一家子才算在京师落下了脚来。

　　韩世峰现年三十有三，膝下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大女儿韩绣乃是嫡出，今年已经十五了，早前定了与大理寺评事徐兴家大令郎徐志茂的亲事。韩世峰是正六品，那大理寺评事许兴乃是七品，论起来这位亲家公官职上低了些，但徐家与那中山王府却是有些远亲，配景倒比韩世峰的通州乡绅身世要高一些，如此看来两家倒一ㄇ般配的，因而这门亲事，韩徐两家都是十分满意，现下两家正在黑暗筹备，只等着明年开春就可以操办亲事了！

　　二女儿韩纭也是嫡出，今年十三岁，三女儿韩绮乃是姨娘苗氏所出，今年十二岁，五女儿韩缦是庶出，今年刚刚四岁，只有一个儿子名唤做韩谨岳今年十岁，乃是正妻王氏所出。

　　这一家子八口又加上四个丫头，两个婆子并两个守门的老家仆，共一十五口人住在这院子里实在有些拥挤。

　　不外再是拥挤也不敢挪地方，韩世峰一来无钱，二来有太祖爷当年立下的规则，韩世峰这类六品的官儿，只得居住这么前后堂各三间的院子。

　　前院三间，有正堂与厅堂并一家之主的书房，一旁又有净房，却是剩不下几多地儿了。

　　后头正堂乃是韩世峰伉俪二人居住，左右厢房一间给了苗氏，一间给了儿子韩谨岳，四个女儿便只能挤在正堂后的两间罩房中。

　　大女儿与二女儿在一处，三女儿带着小妹妹住在了一起，又有买了两个小丫头划分伺候着四姐妹，因而小姐们的内室便有些拥挤，不外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太祖成法不行违背，虽说如今在位上的陛下不似太祖时对官员们严苛，锦衣卫的探子也不如以前般无孔不入，无事乱报。

　　但若是韩主事想充一回阔气买一座大宅子住，只怕前脚去衙门立了买卖的文书，后脚就有锦衣卫上门拿人，查韩主事一个贪赃枉法了！

　　韩世峰一家只得这么挤着住，但幸亏明年大女儿就要出嫁，紧随着二女儿也要说亲，以后女儿们都嫁出去了，也就不怕地方拥挤了。

　　因此除了住房有些拥挤，韩家人在这京师之中的日子倒也算过得不错。

　　韩世峰为人方正，有些死板顽强，官声倒也算得清明，家里一妻一妾相处和谐，王氏为一家主母，看待庶女、小妾倒也算和气，妾室苗氏又是一个老实本份不敢生事的性子，因而韩主事家后宅平静，倒也没有那些鸡飞狗走的龌龊事儿。

　　不外虽自家不生事，但人吃五谷杂粮，总有那头疼脑热的时候，今年过年时老三韩绮就贪玩儿耍雪，遭受了一场风寒，此病却是来得凶险了些，差一点儿就要了她小命儿，足足在床上卧了一个月，每日把黑漆漆的药汁当水喝才算是堪堪撑了已往。

　　韩绮病好了，人足足瘦了一圈，直到入了六月天气徐徐炎热，才算是将精神养了回来，只身子恰好了些，又拿起了书本子看，伺候她的丫头落英瞧在眼里担忧不已，便开口劝道，

　　“三小姐歇一歇吧！”

　　这三小姐一不考状元，二又不似巨细姐、二小姐般要嫁入高门，读那么多书做甚么？

　　本朝里自太祖始就极重规则，太祖他老人家真乃是一代可比尧舜的明君，开国始初便立了无数规则，上至官员每日里在衙门里如何办差，怎么看公牍写文书，下至官员们住甚么宅子，穿甚么衣裳，纳几房小妾，收几个仆人，又有这后宅之中嫡庶如何区别，都是有一套规则的，

　　因而自开国以来上下尊卑之分甚严。

　　官员家的嫡女嫡子可入学念书，个个识文断字儿，但这庶出的女儿则只能关在家中，每日游手好闲，只不惹事生非便可。

　　似韩绮这样的，就差在身世欠好，没有被送入书院，只得在家中自学，有时大人下衙回了府，得空就指点三小姐一些，有时又是巨细姐、二小姐下学回家，教给三小姐一些。

　　不外即便如此，韩绮的书也读得不错，一手字比二姐韩纭写的端庄悦目！

　　韩绮听劝，她放下手里的笔，取了凉茶喝了一口，她额头上也是汗，后背上纱衣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肌肤上，韩绮取过一旁的团扇自己扇了扇，笑着问道，

　　“大姐姐的喜帕可是绣好了？”

　　落英摇头，

　　“才勾了边儿，想要绣好只怕还要十来日呢！”

　　韩绮笑道，

　　“无妨，左右大姐姐明年才出嫁，你有的是时间！”

　　韩世峰这六品的官儿一年到头俸禄不多，堪堪只能维持一家用度，虽说在老家通州也有些祖传的田产，但一年的产出不多，王氏还要留着为儿子以后计划，因而女儿们出嫁自也是能省就省，嫁衣一类重要的物什是去铺子里买，但手里用的帕子、枕面、坐垫、桌巾一类的小玩意则是由家里的女人们包揽了。

　　落英的女红不错，手里的活计自然就多了些，她是伺候两个庶出小姐的，但幸亏三小姐是个宽宁静静的性子，五小姐也是灵巧听话，平日里都是姨娘亲自带着，她倒是能静下来做些绣活。

　　落英见她端坐品茗，这才转身坐回到门前去，口中闲话道，

　　“三小姐也是好耐性，这般热的天气还能静下心来练字！”

　　韩绮微微一笑，扯了扯后背的纱料，反手扇着背部，感受丝丝清凉拂过皮肤，

　　“心静自然凉！这午后时长，不寻些事儿来做也是无聊，更有……难道不练字儿就不热了么！”

　　落英听了只是叹气，

　　“奴婢不外说了一句，三小姐就有几句等着奴婢，奴婢可是说不外你！”

　　说着使绣花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头油，正要再下针，却听得院门处一声暴喝，

　　“韩老三，你……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