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林很快获释出狱。
军界以隆重的方式迎接边军英雄的归来。
莫言亲自出头为罗林举办了庆功宴,所在选在了皇城正对着的长宁街紫云楼上。
如果说,罗林被抓时莫言是满肚子怨气,那这一刻,边军统领就算是直接站到了内阁的对立面上。民意裹挟着天子陛下打了内阁的脸,他在权贵云集的紫楼设宴,无异于往内阁的伤口上撒盐。
在华京城的军方高级将领们齐聚一堂,配合分享着迟到的胜利喜悦。
在漫长的隐忍和退让后,大越军界一直被压抑的不满情绪终于彻底发作。经过罗林一事后,军界和内阁之间的裂痕恐怕在很长时间里都再难修复。
作战部统领方正明因公务繁忙无暇出席宴会。
他不来,各人都能理解。作为内阁势力在军方的代表人物,置身这样的场所,就算别人不说什么,他也觉得是种羞辱。
后勤部长金焕身体不适,也没能出席宴会。但却派人给新晋的第三军军长罗林捎来一个口信:第三军日后但有所需,后勤部会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作为大越新兴商业阶层的代表,金焕谁都不愿冒犯,不到最后时刻也绝对不会选边站。
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态度,再加上背后的惊人财力,内阁和军方当下拉拢他都来不及,自然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其他的统领,除了梅千山已返回远东外,都悉数加入了。
中央军统领朱海风来了,哈哈大笑着走到罗林面前,给了后者一个熊抱。在军部的聚会会议上,他曾为罗林仗义执言,今天这样的结果,是他乐见的。
一直以来,人们都在推测这位中央军的统领大人到底是谁的人。猜到最后,答案只有一个:他是这个国家里,为数不多的,还真正属于国家的纯粹军人。
宴会开始前,军务部部长欧阳天宣读了帝国和军方对边军将士的褒奖令。
面对突然加身的荣誉,罗林脸上无喜无悲,神情异常平静。
他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边关,心里琢磨着一些有趣的事情。
军长到底有没有把那个打他闷棍的家伙给揪出来呢?
108骑兵师对西军的大胜,和那支小队伍究竟有没有关系?
又是谁设下埋伏,杀了燕秋寒那家伙?
至于荣誉,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在昔日的远东战场上,他什么奖励没拿过?到今日,却一无所有。
说白了,没被史书纪录下的荣誉,都是忽悠人的。
譬如轩辕将军,大越另有比他获得的荣誉更多吗?
没有。
但史书写到他的时候,却只会留下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叛民贼。
欧阳天宣布完命令,宴会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看着罗林,眼中尽是欣然和敬佩。
这是他应得的,是大越欠他的。
公正迟迟没来,只在二十年后,以另一种方式给予了他一些赔偿。
看着神情平静如水的罗林,掌声很快停了。
啪——啪——啪——
有人拍着手,走进了大厅。
监察处统领江南来了。
他朝着罗林走去,轻轻拍着手掌,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稳定的寒冰模样。
他的泛起,让大厅里的温度蓦地降低。
人们看着他,心中或愤然或惊恐又或担忧。
岂论江南是怎样走到今天的,也不管人们在背后如何议论他,他的乐成毋庸置疑,否则不会一现身就引起各人的关注。
在对军方众人的威慑力方面,他甚至比顶头上司欧阳天还要大上许多。
“恭喜!”
“好自为之。”
“希望下次再见,不是在牢狱里。”
他在罗林前面说了简短的三句话后,便转身离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来,但每小我私家都感受到了他话里砭骨的寒意。
有些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这一次,罗林虽晋升了军长,但他的麻烦恐怕远没有到头。
欧阳天看着江南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缕苦涩的微笑。
江南在他眼里,曾是一个很是优秀很是完美的军人,如今却成了一个城府极深心思可怕的政客。
他和他们,终不是一路人。
这里大多数军人,最终的归宿都是战场。
江南的归宿,会在哪里?
“江南!”罗林突然站起身,朝着大门口大叫了一声。
那个落寞的背影微微一滞。
“想去血魂原上看看吗?”罗林高声道,“我想你是不敢的!有生之年,我会替你去的!我会寻回将军的骸骨,然后告诉他,你是怎样踩在他身上往上爬的!”
罗林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江南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是夜,罗林喝得酩酊烂醉陶醉,骂了江南整整一个晚上。
众人苦劝不止,最后莫言只好派人将他抬回了自己的统领处。
离开紫云楼后不久,江南来到了内阁首辅大卧陈风啸的贵寓。
陈风啸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矍铄的老者,年纪或许六十多快要七十岁了。
大越两任天子都委他以首辅大臣之职务,他的学生、亲友遍布大越政军商三界,称得上是真正的权倾朝野。
而他身后的陈氏家族,历史和大越帝国一样悠久,为大越立国做出了巨大的孝敬,是真正的开国元勋家族。这样的家族,才是大越根深蒂固的权门,恒久以来与大越皇室一起分享着帝国的荣耀。
及至百年前,楚逍遥大帝主动削弱皇权,限制了天子和皇室成员的权力后,这些与皇室捆绑着的权门才开始走下坡路。
然而陈家,因为有了陈风啸,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两任首辅当下来,陈家反而走上了数百年历史的巅峰。
如果说,皇权是一头怪兽,那陈家,显然就是卧在它榻前的一头忠犬。只是今天,怪兽不停衰弱,忠犬却越来越壮实。
江南走进书房时,陈风啸正窝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里抱着一只像毛球一样的小犬在逗弄着。
在他身畔的矮几上,摆着一份华京时报,看日期正是刊登赵蕾蕾那几篇文章的报纸。
“首辅大人,我适才去了紫云楼一趟。”江南走到他面前,低头轻声道。
他习惯在陈风啸面前低着头,不仅仅是因为畏惧这个权势涛天的老者,更多的是不喜欢他那眼睛——永远眯得像条缝,但一睁开,就能看破人心。
“年轻真好,让人羡慕啊!”陈风啸轻轻叹道,“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看得多了后,心里就不会再感应不平了。”
“罗林站出来,在军方一群人的支持下这样果真挑衅陛下和你,我终是无法容忍的。”江南平静地说道,“对我小我私家来说,这也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在陈风啸的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可笑的。所以江南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哪怕这想法有些小人,但却是个真实的人。
“二十年来,坊间对你非议从未断过。你活得很辛苦,觉得很郁闷,我心里是清楚的。”陈风啸将小狗放在地上,抬起头审察着江南,平和地说道,“人言可畏,但权力会让人闭嘴。他们的话,这些年对你可有什么影响吗?”
江南摇头。
“他们其实是不怕你的,他们怕的是你身处的位置。”陈风啸笑道,“因为陛下,内阁这一次被迫作出了让步。那么下次,恐怕就得轮到军方让这一步了。”
陈风啸睁开了眼,脸上的笑容马上变得有些可怕。
“但边军终照旧起势了!”江南叹道。
“边军既然想打仗,那就让他们去打吧!”陈风啸哂道,“你是军人,你应该知道,整天琢磨打仗的人并不行怕。”
“嗯。”江南颔首。
至少,他从不认为罗林是个可怕的人,是个能与他匹敌的对手,无论他是师长照旧军长,是少将照旧中将。
“我曾经跟陛下提过,欧阳天这小我私家太过平庸了,在部长的位置上也没什么亮眼的体现。如果有时机的话,该让他挪下了。”陈风啸似乎说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江南清楚,军界外貌上的头号人物仕途到头了。
“北境那边,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已往处置惩罚下。这件事处置惩罚好了,十个罗林的劳绩也比不上你。”陈风啸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