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 凡人可能僭天意

　　待杂役们纷纷散去，陈小猫与小夜准备潜回镇上，却见玉叶领着刘丫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刘丫丫面有喜色冲到陈小猫面前，摊开双手，是一把弯弯扭扭的锈钢丝。

　　“丫丫姐见到一户人家栅栏上有许多钢丝，就一点点给人家拆了，然后被人追打……”玉叶看了眼刘丫丫，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还好遇到我。”

　　刘丫丫头发有些散乱，手臂上另有两条淤青，想来那家人下手也不轻。

　　以陈小猫的性格，平日里遇到这种事，她几多会想措施让那家人受点苦楚找补回来，但此时她心中事情繁多，无暇他顾。

　　况且像刘丫丫这种情况，恐怕一天被欺负十次也是寻常，她可没想过要将自己的生活重心转换成为一个傻子打行侠仗义。

　　几人归置了一下弄来的钢丝，盘成四五尺宽的六个圆盘，租了三只骡子驮上山。钢丝难于成形，本就金贵，这六个钢丝圆盘约莫花了三四百辆银子，小夜花钱的时候眼都不眨，让陈小猫不禁另眼相看。

　　如果玉叶没做道尊，嫁给这小子应该也是衣食无忧。陈小猫从背后看着玉叶和小夜并肩而行，竟然生出一种老母亲般的慈祥臆想。

　　玉虚山最岑岭天柱峰就在天池头顶，整座山峰高约六七丈，若一只被折断的枯木突兀于山形之上，峰顶全是鳞次栉比的怪石。

　　陈小猫伫立于天柱峰上，将结好的钢丝向天伸展。

　　想到祝隐所讲的身世，她出于某种开玩笑的趣味，将钢丝顶端做成了一只手形，握拳的手，只是……某根手指一不小心没有握住。

　　结好之后，她对着那惟妙惟肖的形状捧腹大笑，全无半点敬畏之心，看得玉叶与小夜面面相觑。

　　她搭船至湖心，悠然卧于甲板之上，等祝隐出来。

　　片刻之后，大片红雾从水中浮出，又要作势喝退陈小猫的船。

　　“祝隐，可记得我们约定？”陈小猫悠然坐起，伸了个懒腰。

　　红雾中泛起威武的龙头轮廓，吼道：“我从未与猥贱的人类有过任何约定！”

　　说罢，她又喷了陈小猫一脸水。

　　陈小猫微微侧了头，眯了一只眼仰望祝隐，眼中带着质疑，似乎看一个赖账的骗子。

　　“首先，喷口水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天龙应该做的事。其次，你若不愿认可，不妨，从灵契之墙上将自己的许诺调出来看一下。”

　　陈小猫早知祝隐一定狡辩，立刻搬出灵契之墙。

　　灵契是六道众生修行者相互间结成的契约，而灵契之墙，则是由天道神意凝结成的一道铁证。只要许诺者召出灵契之墙进行约定，便终生不能忏悔，否则将有无上天劫降临。

　　迷离红雾中，祝隐迟疑了片刻，昨日它虽然醉了，却并未丧失意识，自然依稀记得有这样一回事。

　　它懊恼自己酒后一时激动，从雾中徐徐抬起龙身，傲然的头颅马上高过天柱峰，鲜红鳞片在阳光下焕彩凛凛。

　　“哼，那又怎样，你若完成不了誓言，便无法获得认可！”

　　祝隐低首，如神灵垂眸世间，居高临下地俯视陈小猫。

　　卖相不错！陈小猫十分满意祝隐的霸气造型。

　　祝隐只是想吓退眼前这个讨厌的人类，而陈小猫想到的却是以后自己带着这条龙耀武扬威的生涯。

　　她抬眼望着这只巨兽，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想想，你是希望我完成誓言，给你一线重入神界的希望；照旧继续在那百丈湖底，当你的水生禽畜！”

　　重回神界，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厌恶人类这种小情绪可以忽略不计。

　　祝隐眼神中的自豪光线徐徐熄灭，他低垂下硕大的眼睑，沉思了片刻，然后又抬头，眼中有几丝期许：

　　“你……真的可以？”

　　陈小猫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纵然她饱吸了一口湖面的水气，似乎肺腑之间都充满了力量，但内心照旧没有底。

　　她究竟是个凡人，只能穷尽毕生所知所学，以渺小的身躯和有限的智慧去试探未知的一切。

　　但谁又能保证一切终能遂愿？究竟天意不行僭测。

　　“祝隐，我不是你的神，我只能尽力。”

　　陈小猫抬手指着天柱峰上那个钢丝所构的神奇造型，道：“我曾精研机关术，修建营造之法也有所涉猎。你看到的那个工具，可以引百道天雷入湖。传说雷法可破百种禁制，若真如此，你就能挣脱桎梏。我许诺五百年后，你便可以解除契约，到时那边何从，你自己决定。”

　　祝隐看了看天柱峰上那个奇怪的钢丝造型，果真是低等人类才气缔造的工具，那样简陋……

　　但如果真的能有用？

　　对一个神兽来说，五百年就如同一瞬间，熬过与人类为伍的屈辱瞬间，它就重新拥有了未来！

　　现在，祝隐的心情就像一个绝症病人听到了救命秘方，就算只是江湖传言，它也渴望从中寻得一线生机。

　　沉吟片刻，它终于开口：“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陈小猫面色终于轻松了一些，她知道面前这条龙终于被自己说服，而下一步就要看天意了。

　　钢丝从天柱峰垂下，直入百丈湖底，祝隐寻得湖中央那片禁制所在，它无法接近。但它只需牵扯着钢丝靠近那道禁制，天雷降临时，自然会延展到禁制之内。

　　他放置好钢丝，围绕那道把自己拒绝在外的白色光墙上下悠游，光墙将湖水阻遏在外，一道如意形的雪白符咒在其中凌空飘游。

　　每一次它靠近光墙，那道如意符咒就通体发光，白色光墙立时有细小电流吱吱作响，似乎对自己的威慑。

　　三日后，禹州雷电将至，天青欲雨。

　　陈小猫已恢复了正常巨细的身形。低洼之处，她独撑一柄大伞，玉叶、小夜共举一柄小伞，一起望向波涛起伏的湖面。

　　玉叶和小夜眼中满是期待，唯有陈小猫眼神凝重。

　　对于不足十龄的孩童来说，这样的冒险如同游戏。

　　但对于陈小猫来说，若输了这一局，她不会再有第二次时机。

　　到那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又将何去何从？

　　暴雨前凌乱的风卷起杂草碎叶扑面而来，她却只是紧紧握住伞柄，不避不让，似乎完全看不到那些碎叶尘渣。

　　水波一闪，祝隐化为人形，独立于水边。

　　他望向天柱峰上那道钢丝构建，双眉皱成一线，眼中燃烧着焦灼与憧憬。他的龙心在胸腔中狂跳，让他有向天大喝三声的欲望，但现在，他选择静默。

　　高天之上，积云如怒海，万丈云涛在千里罡风的卷送下不停幻化，终至遮天蔽日，天色瞬间昏暗下来。

　　天光一闪，万丈黑云中破开一条崎岖裂缝，有耀眼白光从云中冲出，直奔天柱峰而来。白光沿引雷丝直撞湖面。

　　“轰……哗哗…”

　　水面激起数十丈高的一片白浪，无数水族随着白浪被抛上天空。然而那白色光华顺着钢丝入湖一半，就被浩荡的湖水稀释，消匿无踪。

　　如此又有数十道天雷，都在即将接近湖底时被迅速稀释。

　　白浪事后，一滴水，落到祝隐长长的睫毛之上。

　　它失落地眨了一下眼，那水滴迅速滑落，似乎是它流下的泪。

　　所以，我失败了吗？

　　陈小猫抬头望向那伫立于昏暗天空下的引雷丝，眼神黯淡了一些。

　　世上有些事，就算你再渴望，终归要接受得不到的事实。她苦涩一笑，眼神落寞得如一粒灰尘。

　　“玉叶，你看那个祝隐很是惆怅吧？”小夜的眼神一直锁定湖边的那个大妖魔，也察觉到了它的忧伤。

　　“嘘，神仙姐姐也很惆怅！”

　　两个孩子已经完全忘却此行的目的，陪着陈小猫和祝隐一起缄默沉静。

　　众人团体缄默沉静之际，万里云涛之间又有光线隐现。

　　突然，数十道白光破云而出，天地间马上如晴空白昼，山河清澈敞亮。

　　白光并未向天柱峰奔来，而是直接垂落到湖中，其中最耀目的那道正好与引雷丝重合。

　　幽暗的湖中，一道灼烁沿钢丝引导直入湖底，撞向湖中心的禁制。

　　随着巨大的碰撞声响起，整个天池微微震动，厚重的巨浪随之澎湃，疯狂地拍打湖岸。

　　禁制与天雷撞击之处，随着一圈圈扩散的光晕归于寂静，光幕竟被雷电融出一个小洞。

　　第一滴湖水涌入禁制之内，

　　下一瞬，漂浮的如意形符咒轰然起火，渐成灰烬。

　　失控的湖水瞬间填满原来的禁制空间，陪同着“呼噜噜”狂响，湖面形成数十丈宽的巨大漩涡。

　　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天边响起，似乎是在向天地宣示一个狂野灵魂的解脱。

　　与此同时，祝隐突然感应，它体内那股束缚自己灵魂的力量消散了！

　　疾风骤雨中，它仰天长啸，每一滴落下的雨都像圣水，一洗心中数千年的龃龉郁闷。

　　它要化龙，它要御风！

　　眨眼间，如山岳般庞大的红龙腾空而去，迎风沐雨，在万里积云中跃动闪现。高天之上，不停传来阵阵兴奋的嘶吼。

　　陈小猫将手中的伞一扔，踏着泥水追随祝隐的轨迹疯跑。

　　她仰首大口吸气，体会着祝隐那压抑了千万年的兴奋。

　　密密麻麻的雨滴击打着她的发丝、脸庞和身体，她在雨中敞开双臂旋转着，酣畅笑叫。

　　若人间的暗涌像这众多无边的密云，那么，也终会有灼烁冲出一线裂隙，照亮山河人心。

　　这一刻，她——陈小猫，无论再凶猛的风雨都愿意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