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入子时，天上的明月却完全没有往日的静谧。在中天山的四周，疏散着的探照灯来来回回地打探着山上每一个宫宇、沟涧。原本栖身幽林中的麋鹿和精灵，在耀眼的白光中几无藏身之地。
一个小时前，忠王带着忠王妃和几名将领去了前堂做笔录，只留下长公主带着丹渊等人坐在离击壤亭不远的小土坡上，呆呆地坐看着面前的中天山。深山中，忠区的四支团军，在指挥使司的领导下正做着搜山的事情。
“小世子……不会有事吧。”抱着双膝坐在地上，长公主担忧地远望着中天山说道：“要真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大嫂可怎么禁得起。”
插着腰站在长公主的身边，丹渊一边抱着毛毯一边笑了笑：“您另有功夫担忧别人？”
“你什么意思？”皱着眉回过头来，长公主见丹渊挤眉弄眼地朝四处使着眼色，便又朝身边望去，只见困绕在众人身边的，是忠王府指挥使司的一班护卫，他们挎着刀背对着自己，用一座座坚实的后背把丹家诸王围得似乎铁桶一般。
“先出虎穴，后入狼窝啊。千里送人头，还一送就是五个，我要是年老，早就把咱们这帮人宰了。”丹渊笑道。
听了这话，长公主笑着将湘妃扇握在手里：“所以啊，你照旧太年轻了，不比你年老稳重。不外也难怪，咱们左家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那按您的意思？”将捂热的毛毯披在了长公主的肩上，丹渊和长公主并排坐在了一起。面对着眼前熙攘的军士、耀眼的探照灯，长公主似乎一个坐在云山中的隐士，正笑看着人世间的庞杂。
“你听没听说过这么一段歌谣？唱的是咱们丹家的子孙。”扯了扯肩上的毛毯，长公主悠悠地念道：
“红不红，黄不黄，腥膻公族满庙堂，穿上朝服是王爷，脱了人皮黄鼠狼。”
“哈哈，听说过听说过，臣也是近来在网上看到的。”
“这可不是近几年的段子，早在民国的时候这歌谣就已经有了。”摆弄着扇子上的玉坠，长公主自顾自地笑着道：“咱们涼廷左家一脉，虽说现在都是镇守一方的亲王，但是说穿了不外是一个妖精的头目而已。他忠王丹理想要一统社稷，把我们抓起来是没什么用的，不仅搞臭了自己的名声，而且对平州、安和的队伍没有组成任何攻击，反而让将士们同仇敌忾。”
“没有任何攻击？”一听这话，丹渊猛地回过头来：“我这个藩王都被没了，还对当地藩军构不成什么攻击？”
“你们啊，从小在众星捧月的情况里长大，总觉得自己特别重要，似乎涼朝要是没了你们就要土崩瓦解了一样。实际上没了你们，地球照旧照转，太阳照旧照升。”
说着，长公主笑着一拍丹渊的肩膀：“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险些每个君王在位之时都是‘乾纲独断，膏泽万民’，似乎为君者一死，就要天塌地陷一样。结果呢？一代接着一代，一朝接着一朝，还不是这么过来了？哪天要是天命移转、五行更替，咱们丹家玩不转了，现在的这些臣子中，未必没有下一个‘太祖天子’出来。今日宗家搞的这一出，就是上天对咱们的警示。”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朴。”说着，长公主轻轻一笑：“你部署白子青逃出去，就是为了让她率兵稳住平州、安和，进而替你威逼右家诸王，控制住局势。对吧？”
“啊？”皱着眉看着长公主，丹渊的眼中满是茫然：“我……我真是这么想的么？”
“想法是不错，不外我照旧要再提醒你一下。”说着，长公主扯下了披在肩上的毛毯，将其抱在了怀里：“子青是个好女人，是你的教官、朋友，听说也是你的初恋。”
“啊？这个事儿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我的渠道。”压低了声音，长公主以扇遮面地说道：“不管她对你来说是什么身份，但在我看来，她的身份只有一个：‘臣子’。你信赖你的部署，对他们很看护，这没什么差池的，可我也不想发生第二次宗礼寺之乱，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下令族灭宗家的原因。须知从古至今，君王就是以权力为食的怪兽。”
看着目瞪口呆的丹渊，长公主笑着拿起手中的折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未来姐姐要是不在了，你这只小怪兽可不要饿死了。”
“姐，您别乱来我，咱们回到正题上来。”说着，丹渊抬手将长公主的扇子挡到了一边，“我的初恋？您……您怎么知道的？这话除了教官和小演，我可谁也没告诉……”
说着说着，丹渊慢慢止住了嘴，随即转过了头去，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一旁，和丹烛、额哲闲聊着的丹演。
“安王殿下。”咬牙切齿地笑着，丹渊抬手朝丹演招了招手：“你过来，咱们聊一聊。”
“好啦，不是老五。”一把将丹渊拽了过来，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姐姐我无兵无权的，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如果再不重视情报事情，早就死一万回了。就拿宫里来说吧，现在我身边的那些人，谁靠得住，谁靠不住，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掌握。”
“说到宫里，我倒是有个小问题。”说着，丹渊赶忙接话道，“今天来接我们赴宴的侍女，有一个叫刘樰的？您可知道。”
“知道，尚宫局的一个小女人，平日里管些豢养禽雀、洒扫庭院之类的杂役。”听了这话，长公主笑着说道。
“她说她是什么乌鹊司的人，这个机构我倒是头一回听……”
“丹右廷！你给我出来！”
还没等丹渊把话说完，只听远处一声喊叫，众人抬头一看，便见白子青身上满是泥土地跑了过来，那个电动“白子青”直挺挺地被她抗在肩上，从远处看去有些滑稽。
“劳驾、借光。”丹渊挤开了护卫走了出来，等来到白子青的面前，只见她绯红的脸上满是淤泥，一只独眼充满了怒火。
“介个！是恁么回事儿！”将等身电动“白子青”狠狠戳在了地上，白子青高声喊道，“你个死宅大王，终于霍活到我头上来了。这个……这个玩具，你给我讲清楚了！”
尴尬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白子青，丹渊侧过头来一看，只见一众身穿玄色军服的平府将校都急遽忙地跟了过来。
“总部……你跑的太快了……”喘着粗气来到了白子青的身后，柳桉双手撑着膝盖说道，“不是都说了么，宗礼寺已经被剿灭了，你还这么迫切火燎地跑过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告诉你干什么！”说着，白子青抬起手摇晃了一下电动玩具的双肩，“我费尽力气，钻土弄泥地逃出忠王府，就是为了替你们搬救兵。你可倒好，被人家囚禁起来了也不老老实实地待着，偏还整出这么个工具来。怎么的？还想靠这玩意儿打发时间啊？”
将戳在地上的电动“白子青”拿得手里，丹渊憋着笑看了看它的面目：“这不是为了迷惑冯云院才变出来的人偶么。再说了，你平白无故地得了个半自动化等身手办，已经算是赚了。别人想要，还没有的。”
“这算什么人偶，这明白是……明白是……”听了这话，白子青涨红了脸急切地分辩着，还没等说完，只见长公主挽着丹演从护卫中走了出来，便忙带着柳桉及身后的平军士兵单膝跪在了地上。
“微臣恭请圣安。”
“子青、柳桉，不必拘礼了。各人都快起来吧。”
待众人站起了身来，长公主走到了白子青的面前，从怀里掏出绣帕来擦她的脸颊：“让你着急了吧？真是辛苦你了。”
“微臣不敢。”长公主的绣帕刚一触碰到她脏兮兮的脸，白子青便鞠着躬，慌忙地倒退了两步：“臣等无用，让殿下和王爷们受惊了。”
见此，长公主轻笑了一下，刚送出去的绣帕又徐徐塞回了怀里。
正在此时，只听在远处一片戎马嘈杂之中，有个身穿深棕色军外衣的中年人带着侍卫走了过来，直到近前，便单膝下跪朝长公主抬手行礼。
“殿下，臣奉忠亲王命，前来侍驾。”
见此，长公主也没让他起来，只是低头看着那人：“我认识你，坎字团的刘指挥，对吧？”
“臣刘圣佐，恭请居摄长公主安。”
“予安，现在忠王在什么地方？”
“已经做完了笔录，现在正指挥团军搜查宗礼寺散众余孽。”
“另有谁没抓到？”
“宗家宗子宗庆安、次子宗庆成、五子宗庆芷已经投降受缚，另有三子宗庆文、四子宗庆德及宗文乡本人，尚未抓获。”
“两个不到二十岁的令郎哥，加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子。你们还要抓到什么时候？”说着，长公主“唰”地一扭扇子，“要来伺候我，最多派个千户就好，遣你这个上未来做什么？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还不赶忙去抓人！”
“这……”听了这话，跪在地上的刘圣佐手扶泥泞的地面，四下想了想，“臣奉忠王的命令前来，凡事不敢专擅。”
“大姐，算了吧。”说着，一旁的丹演搀着长公主笑道，“人在屋檐下，哪儿敢不低头。这忠王家和宗礼寺都是一个窝的耗子，就连犯上作乱都如出一辙。您要是把刘将军逼急了，说不定人家又要把咱们关在那个小亭子里了。”
“臣万死不敢有此念想。”一听这话，单膝跪在地上的刘圣佐忙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说道。
低头看着刘圣佐这副模样，长公主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上一阵“呱呱”的叫声，便皱眉抬起了头。只见自中天山外的南麓，一只玄色的大鸟飞快地俯冲了过来，还没等落地，便见它两个翅膀朝上猛地一翻，再落下时却变作了两袭长袖，羽翼一转，刹那间化作了一个穿着长袍的女人来。
“殿下。”待落了地后，那女人将黑袍一撩，随即和刘圣佐并排跪在了地上。
“樰儿，有什么情况没有？”见此，长公主抬手叫刘樰起身，只留下刘圣佐一人跪在地上。
“宗文乡已经被忠军士兵找到了，就在南山的凉蝉斋。”拂着袖子站起身来，刘樰欠着身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有个小意外。”
“小意外？”
“是。”说着，刘樰朝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忠王的小世子，现在还被宗文乡抱在怀里。”
听此，长公主咬着下唇点了颔首。
转身走了两步，长公主抬手朝丹渊挥了挥手，叫他走到近前来，随即小声说道：“你带着公延和子青去看看怎么回事，顺便把这个横死鬼带走。他们家小主人都快被掐死了，另有闲心来这里和我找别扭？”
“是。”说着，丹渊回过头来，一边朝额哲、白子青二人挥了挥手，一边搀起了跪在地上的刘圣佐，“走吧刘指挥，要是去晚了，你家世子就要没命了。”
“我马上去……可是忠王那边……”
“我年老那边，我亲自去解释。”将刘圣佐扶起来后，丹渊一边高声说着，又一边随手拍了拍他裤子和衣袖上的泥土。
待拍完了衣服，丹渊凑到了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快走吧，别再给你们家王爷拉恼恨了。”
见一切停当了，站在一边的刘樰便朝长公主和丹演、丹烛行了个礼，尔后带着四人飞上了半空，一片警笛嘶鸣之中，他们转过头去，快速朝着中天山南麓的偏向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