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故旧深巷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李承平有一张冷艳的脸，却偏骨子里带不出女子的柔或者媚，倒似一杆瘦竹。她夹在中间，扮男人不像，扮女人又不得要领。

　　李承怿给的那套彩月追月似的锦缎披在身上，显得她美则美矣，平平无奇。还不若穿一身鲜艳的劲装，冰火夹杂的气场还能让人过目成诵。

　　她将梳妆台上的簪子拿起，那支簪子通体为金，钗端点翠，做成三朵桃花状的金箔，蜂拥着一颗巨大的椭圆蓝宝石。

　　阿莱兴奋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这可是西南怒海湖生产的蓝宝石，价值千金，一粒难求.......平令郎，这可能是我见过最值钱的工具了！看来以后有好日子等着我们了！”

　　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抬手描画了镜中人的眉眼，实在无法把她和此前的甘乐联系在一起。

　　阿莱接着道：“平令郎想好了？戴上了金簪，我们就回不去了。”

　　“嗯。”她将亲卫送给她的云纹檀木簪收入盒中。

　　从士人到剑客，从谋士到军人，如今照旧要做回公主。只要生命的长河还在流淌，就一直都要离别种种各样的身份，哪怕不舍，哪怕遗忘。

　　红唇皓齿，金簪玉摇。

　　骤然拾起尘封已久的公主身份，就像是翻出了旧衣橱里的衣裳，迷茫着想，何时有过这样的工具？

　　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一路南下，她险些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路。

　　终于到了南化，李承怿去接他心爱的女人了。那位女人名叫言蝶，人美心善，外柔内刚，最受李承怿的疼爱。他远在军队，为了防止诞下皇长孙的言蝶在东宫遭人陷害，千山万水的把母子放到宁静的南化呵护。

　　一年前，李承怿为了救有孕的言蝶，不惜包罗紫夜在内的十个死士性命，还逼着李承平也去了，十一小我私家就活了紫夜和承平，从心底里她是不待见言蝶的。就算她和李承怿并无男女之情，也不想看见她一生效忠的未来国君被一个女人困住。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李承怿陷了进去，肯定无暇像之前那样看管她，更派不出人追踪，索性留下书信与阿莱从南化官驿逃了，保证在他之前赶到国都淮安即是。

　　先是熟门熟路的当了两套衣裳首饰换钱，接着和南桓的江湖情报组织一曲堂打探情报。

　　一曲堂虽没有带回在良邑阻击北列的那对男女的信息，但是探到了她六岁前在宫里照顾她的姆妈简直切地址，恰好就在南化。

　　承平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十三年了，迫不及待的带着阿莱前往那个地址。

　　南桓皇宫妃嫔成群，品级森严。她父皇有十八个公主，十六个皇子，站一起都能组成一个增强排。

　　甘乐的母亲唐昭仪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县官的女儿，父皇也不是不待见她们母女，是连见都不见。如果不是她抱着太子的大腿，自己有点本事，她父皇基础就不记得另有她的存在吧。

　　虽说没爹，但唐昭仪温柔贤德，知书达理，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母亲。

　　其实她或许三岁就能记事了，比同龄的孩子更早开灵。所以她还记得母亲日渐衰弱，病了两年多，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医治，却仍是把所有的温柔和善意都给了她。

　　年少开灵的人，人情寡淡。在丝丝风雨都潜伏杀机的皇宫里面，一对不受待见的母女也过不上好日子，承平心底还能保留住柔软，全是她给予的。

　　四岁时母亲去世，之后并没有任何妃嫔抚育她，只有几个识趣行事的宫女和老姑婆象征性的照料一下。至于是怎么象征性的照料，说是等她自生自灭也不为过。

　　只有母亲的一个侍女芸娘，尽心竭力的抚育，在那段受尽冷眼的时间里，给她借书教她做人的原理，不让世道人心的残忍玷污一个幼童的心。

　　厥后，厥后芸娘被赶出宫后，她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准时，与北方突然冒出的嫩绿差异，来一阵斜斜的雨丝，湿气若有若无的爬上橱柜，春意就很浓郁了。

　　阿莱撑着油纸伞，走到南化的一户人家门口，院里生的一棵枇杷树正好结了青色的果子，向着院外伸出一段浓绿的枝丫。

　　她敲了敲门，一个十五左右的男孩应声开了。

　　阿莱问道：“小郎君，我受我家小姐之托，问你母亲可有一物什，能祝人一生甘甜安乐呢？”

　　唐昭仪给她起名“甘乐”，是希望她一生甘甜快乐，芸娘是知道的。

　　男孩倒是机敏，知道话中有话，答道：“母亲卧病许久，许多工具自己也说不清在那边了。待我去问，女人稍等。”说完掩门而去。

　　承平站在巷口的角落里望阿莱，神情有些紧张。她带了一个斗笠，特意换了一身白色的纱裙，若是芸娘看见她已经是个亭亭而立的少女了，该能够宽心。

　　等了片刻，一位中年男子出来，对着阿莱行了一礼，问道：“女人要拿这个陈旧物什做什么？物是人非，就让它尘封吧。”

　　阿莱道：“这是那物什主人的意思，照旧您自作主张？”

　　男人叹气道：“也罢，女人请进来吧。只是我这里破败不堪，怕脏了朱紫的脚。”

　　承平的身影闪现在门口，道：“芸娘未曾嫌弃我的涕泪脏了她的衣襟。”

　　男人没想到她会亲自上门，拉了屋中的一对子女连忙跪下道：“草民见过朱紫！”

　　想来芸娘将她在宫中抚育了承平长大告诉了丈夫，应该情感很好吧。

　　承平回礼道：“我早将芸娘看作亲人，不必多礼，更不要声张。”

　　听见外头的消息，一位面色蜡黄的妇人撑着门框，泪眼婆娑的望着承平。她撑着病体，有些跌跌撞撞的向她走来。

　　承平马上湿了眼眶，连忙跑已往接住了妇人。

　　“甘乐......你真的是甘乐吗？都是个大美人了，难为你还记得芸娘......”芸娘颤颤巍巍的摸了甘乐的脸庞。

　　温暖的，轻柔的，像母亲一样的......真的很久远，好想念。

　　芸娘被逐出宫时，她一边躲着众多宫女的追寻，一边跨过泰半个皇宫去找可以出宫的门，那对于六岁的她来说可真大啊。朱红的宫门全都紧闭着，没有任何一扇门放她出去。

　　没能追到芸娘，以为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疼她的人也没有了。

　　厅中的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是朱紫吗，怎么像是来了一个和他们抢母亲的人？

　　芸娘家人十分恭谨的招待了她们，把厅里仅有的一张小桌让给了十三年未曾谋面的承平和芸娘。

　　芸娘出宫后回了老家，娘家怕她惹来祸殃将她撵了出去，她随着一个戏班流落到南化，遇到现在的丈夫，一家四口安牢固稳的过着平头黎民的生活。她也快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在皇宫，也不敢想自己带大的孩子还能找来。

　　芸娘见到承平，眼里是化不开的笑意，她问道：“公主，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良人待你好吗？”

　　承平倒吸一口气，她都满十九了，虽然走江湖的二十多不嫁也没关系，但是寻常女儿家过了十八不嫁就是老女人了。

　　承平有些尴尬的放下茶杯，心里已经炸了，她腹中那五车的书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个字，良邑城破的时候都没有怎么张皇过。

　　屋里其他人一脸好奇的凑过来，阿莱本在旁边偷偷的笑，忍不住发出了声。

　　她索性看成没听见后面一句话：“你走后，有一位叫琅玉的先生收为学生，我就没住在宫里了。跟在太子身边念书一直到十二岁，后又拜入一个江湖剑宗门下习武，十七岁太子召我入军营，就一直到现在，刚从与北列作战的战场回来。”

　　芸娘丈夫惊声问道：“我听说，太子和守卫良邑的女统领近日经过南化，莫不成......”

　　阿莱掩面笑道：“正是甘乐统领。”

　　芸娘的两个孩子受惊的张大了嘴巴，没想到只在耳朵里听过的人就在眼前。

　　芸娘急遽问：“哎呀，战场上多危险啊，你受伤了没有？”

　　承平淡淡一笑：“不妨事。”

　　这就能将话题转移到战事上了。

　　芸娘又问道：“你良人许你上战场？他也是一位将军吗？”

　　这这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怎么就躲不外去呢......

　　承平：“......甘乐未曾婚嫁。”

　　芸娘哦了一声后，缄默沉静片刻道：“你是心中有雄心向的人，不急。幸亏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也是没愧对唐昭仪娘娘，如果娘娘能看见你有现在的成就，该多宽慰呐。”

　　提到母亲，承平也缄默沉静了。

　　她对芸娘的丈夫说：“先生，有些事情怕知道的越多对你们倒霉。”

　　芸娘的丈夫很识趣的带着孩子离开，阿莱也跟了出去。

　　承平道：“芸娘，小时候的事情我差不多都记得，我这次回宫也是想查清楚，母亲到底为什么无缘无故的病死，她生下了我，那个男人为什么至死都没有见她一面，为什么厥后没妃嫔抚育我，放任我流落宫外？其时我以为是子嗣众多，偏我们不受待见，可细想，随处是疑点。”

　　芸娘没有说话。

　　看来芸娘是知道内情的，但也不太愿意告诉她。

　　承平看着她道：“不管是为什么，我都不会让那些曾经欺辱我母亲，虐待我的人好过。我一直等着血恨的一天。”

　　芸娘握住她的手：“甘乐，那些人在你心里种下了恼恨的种子，你若是执意全部讨回来，久而久之，你的一生会活在偏激急躁之中。我看你眉眼间仍是平和，就知道你一定遇见了许多善意。那些人和事都不足挂齿，你能一生甘甜快乐，就是了了昭仪娘娘的心愿。”

　　唐昭仪的软弱和天真断送了她的一生，但是她没有活得充满怨恨，因为她总是在感恩。说人活在世上，是得了前人的庇佑和今人的照拂，把生命花在报恩上，短暂的生命会变得更长，把时间花在抨击上，漫长的生命会变得短暂。

　　想起母亲温柔的脸庞，承平的心徐徐平静下来。

　　芸娘又说：“你现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了，芸娘得再告诉你一件事，省的你费心寻找真相。至于你如何抉择，终究是命数。”

　　没曾想这一切这么容易，那一盏茶的时间，让她心中最大的困惑烟消云散。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小我私家若是在世间留下了痕迹，就一定有明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