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平

　　“咚、咚、咚……”缓慢而接连不停的鼓声响起，沈梦昔急躁地翻了个身，五分钟已往，鼓声仍然不停，她急躁地霍然坐起。

　　却有些愣怔：屋里漆黑一片，鼻端嗅到不知名的香气。

　　这不是她的房间，另外，她觉得自己起的有些猛，——年纪大的人，应该稍稍清醒一下，慢慢侧着起身。这样猛起，对腰椎和心脏都欠好。

　　吸了几下鼻子，除了香气另有隐隐的中药味，她疑惑地摸摸后腰，又伸手摸摸床单，心头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照旧伸手向左边探去，同时期望又忐忑地轻喊了一声：守卿！

　　立即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的低声应答：婢子在。

　　沈梦昔愣住。

　　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儿，悄然低头走进来，敬重地站在床边，隔着纱帐，行礼低声说：“公主殿下。“

　　沈梦昔没有反映，那婢女也没有动，低头躬身等着听付托。

　　好一会儿，沈梦昔才干巴巴地说：“出去吧。”

　　婢女应了一声喏，退了出去。

　　沈梦昔重新躺下，有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这是又死了！

　　昨天临睡前，她提醒王守卿吃药，还给他量了血压。

　　但似乎忘了和他道晚安。

　　沈梦昔忽觉头颅极重，满身酸痛，嘴里嘀咕了一声：“还真有第三次......”就迷迷糊糊睡了已往。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又响起，中间还伴着钟声。

　　沈梦昔悠悠醒来，看着红色的帐顶，轻轻叹了口气。

　　动了动手脚，又闭目检察了一下武陵空间。

　　轻轻喊了一句：来人！

　　******

　　有了前面两次经历，这一次，沈梦昔接受得更快，对于新身体还算满意，虽然刚生完孩子不久，也没有好好调养，但究竟是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

　　一颗老灵魂，还挑什么呢，要什么自行车？

　　沈梦昔这次没有剧烈头疼，不知是灵魂逐渐强大，照旧这个太平公主的大脑比力发达。

　　是的，就是太平公主。

　　那个父亲是天子、母亲是天子、两个哥哥是天子、侄子也是天子的大唐公主。

　　此时，公主新寡。

　　驸马薛绍是太平公主嫡亲姑姑的二儿子，也就是她的二表兄，两人情感甚笃，婚后七年，育有四个孩子。

　　大表兄薛顗加入谋反，事败被天后赐死，累及薛氏全族，薛绍虽未加入，但天后坚信他即便没加入，也一定是知情不报，将薛绍抓去，杖责一百，投入诏狱。

　　其时，正是太平公主生完小女儿，刚刚满月，得知驸马被打，急急跑去诏狱，却不得而入，又奔到宫城求见天后，天后躲避不见，她又求见兄长，兄长无奈地让她回去，母亲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

　　她在宫外大哭，长跪不起，直到晕倒被送回公主府，仍是没有让天后改变心意。

　　产后不久的太平经不起折腾，回到公主府，发了高烧，一病不起，谁知不久后，又传出驸马薛绍活活饿死狱中的消息，太平一时大恸，哀嚎一声，昏死已往。

　　天后得知后，又派了医正诊治，灌下汤药后，烧退了，公主却迟迟不醒。

　　没人知道，这天早晨，苏醒过来的太平公主，已经换了灵魂。

　　新身体比力虚弱，一身的虚汗。

　　“我要洗…我要沐浴。”

　　婢女应是，去准备了。

　　浴桶里有个浴床，也就是小板凳，沈梦昔坐在上面，水里不知道加了什么香精，发出浓郁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四个婢女穿花一样，忙前忙后的伺候，一个婢女在身后给她洗头发，一边小声说：“娘子，今日不能沐浴过久，以免再着凉。”

　　沈梦昔颔首同意，她也觉得乏力。

　　出浴穿衣时，她倒没觉得太尴尬，低头看看小腹，又摸了摸，微微松弛，究竟生了四个孩子，还摸着了几道妊娠纹。

　　婢女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服侍她穿上里衣。

　　沈梦昔轻笑了一下，让穿衣的婢女吓了一跳，惊慌地看了她一眼。

　　她想起后世“太平公主”是形容平板身材的女性的名词，当年姗姗给她讲笑话（笑话居然给删了，一年后我才发现！）

　　哈哈哈，她们两人放肆地大笑。

　　姗姗，记不清几多年没有想起她了。

　　所有人，都只是陪伴她或短或长的走一程而已。

　　不禁叹气。

　　婢女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叹气，忙轻声慰藉着她，劝她为了小郎君小娘子，也要敬服身体云云。

　　“清风，几道鼓了？“沈梦昔接过绢帕，擦了一下眼睛，掩饰地问了一句。

　　“回娘子，已是五道了。”婢女低头回覆。

　　公主府在尚善坊，位于洛河以南，是离皇城最近的里坊，清清楚楚听获得来自皇城的鼓声，四周寺庙的钟声也连绵不停。此时，整个洛阳宫都活了起来。

　　早餐喝了胡麻粥，沈梦昔又要了一个白水蛋。

　　饭后仍是困顿疲乏，不得不躺到罗汉床上继续休息。清风不许她睡，说一刻钟后，还得喝一碗中药。

　　喝完中药，刚要躺下，又听到婢女来说，天后得知她醒来，十分欣喜，赐下了补品、药品、珍玩，她只得起身换了衣饰，被清风扶着出去接受赏赐。

　　天后将她的食封由350户增至1200户。

　　这是那位独霸朝政的母亲大人，以此作为杀了驸马的赔偿吧。

　　在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影象中，父亲母亲很是痛爱她，四个同母兄长也极为疼爱她，其他异母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友爱。她的生命中，最大的烦恼也不外就是因有身肚皮有了花纹。

　　但沈梦昔醒来，在太平的影象中，捕捉到了对天后的怨恨和恐惧。

　　所有子女中，天后最爱太平，一是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儿，二是因为她长得酷似天后。天后四十二岁时生下太平，自小到大，有求必应。

　　只除了这次杀死驸马。

　　在沈梦昔看来，这位天后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要求子女百依百顺，不能脱离她的掌控，她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工具，直接拿给疼爱的女儿，当她认为那工具欠好的时候，也会不问女儿的意见，直接拿走。

　　即便，那工具是个活人。

　　后世传说太平外貌性格都像天后，纵脱成性，喜好权力。

　　沈梦昔却觉得，太平并不像她的母亲，起码她接手之前的太平不像史书纪录的那样。她只是个倍受痛爱，还没有经历人世险恶的娇娇女而已。

　　******

　　驸马薛绍的葬礼很是隆重。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每天有大批羽士僧人念经作法，公主府每天青烟袅袅，吟唱不停。

　　墓地选在咸阳，墓室和随葬都逾制，但是天后默许了。

　　动用了上千民工修筑宅兆，又有公主贵寓千仆婢声势赫赫从洛阳送葬，路祭的王公贵族排到了洛阳城外，前前后后又耗去了一个多月。

　　若问沈梦昔为何要如此厚葬薛绍，她说不清，只知道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个想法，身不由己。直至薛绍的墓室关闭，她才倏地清明。

　　沈梦昔感受身心轻松，那股沉溺于心间的伤心和怨气全部消散。

　　她看着双墓室规格的宅兆，心想，或许太平把自己也葬在了这里吧！

　　回程途中，夜间终于不再乱梦，身心合一。

　　回到洛阳，她先回府沐浴，再去宫城参见天后，无悲无喜，十分平静，倒叫天后多了几分惆怅和愧疚，立即封太平的小女儿鹿儿为宝泉县主。

　　天后则看着神情疏离落寞的女儿，神情庞大。转头再看着案头的高高摞起的奏折，挥手让她回去了。

　　******

　　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这是沈梦昔的处事原则之一。

　　但是接受起来，照旧有些困难，首先是长裙曳地，行走未便；二是饮食不惯，想吃的都没有；再是礼仪繁多，另有就是不自由，没有独处时间。

　　她看着铜镜里顶着一脑袋金钗花钿的自己，丝绝不觉得悦目，只觉得俗不行耐，不由得叹气，清风体贴地给她轻轻揉揉颈椎，以示慰藉。

　　清风今年二十一岁，从六岁起就随着太平公主，很是能领会公主心意。

　　但这次，她错了。

　　沈梦昔指着头顶那坨高髻，说：“今天不戴这个！”

　　沈梦昔抓起一根金簪，搔着头皮痒处，大热天的还得戴这玩意儿。她约莫十天才气洗一次头发，或者进宫前才洗澡。因婢女们怕她生病，不许她频繁洗头，而且洗一次，就得两个时辰，小半天下来，此外什么也做不了。

　　“娘子，今日安宁县主要来探望，为免慌忙，照旧戴着吧。”清风不听她的，继续在假发衔接处插了一把半月形梳篦，金质梳背上嵌着几块豆粒大的红宝石，十分耀眼。

　　沈梦昔又一次叹气，多福双手托着几套衣裙进来，行礼后俏生生地说：“娘子今日要穿哪一身？”

　　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绫缎轻纱，托在妙龄少女的手上，十分的养眼。虽然公主不必为驸马戴孝，但是她照旧指了那套蓝色衣裙，又坚决地让清风把首饰去了一半，头上马上一轻，清风又悄悄把红宝石梳篦换成与衣裙相配的蓝宝石。

　　穿着好，已经已往一个时辰，她拒绝清风为她化妆，自己淡淡扫了眉毛，点了些口脂了事。

　　庭院传来婴儿的啼哭，沈梦昔一个激灵，想起如今自己是四个娃娃的母亲，这段日子浑浑噩噩的，清明之后的两天也只顾着适应新身份，缅怀旧时光，硬是没想起他们来。

　　看到沈梦昔的神情，清风急遽出门，带进来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抱在乳母怀里的。三个孩子脱鞋进来，跪下磕头，口中说着“母亲安好！”乳母也抱着婴儿跪地。

　　沈梦昔叫起他们，审察四个孩子，大儿子薛崇胤虚岁七岁，大女儿薛玉娘五岁，二儿子薛崇简三岁，小女儿鹿儿一岁，还没有台甫。国人自古都将母体妊娠十月也算做一年，所以这个呱呱啼哭的两个多月的小娃也是一岁了。

　　看着三个大的面容相似，玉雪可爱，都长得像太平公主。最小的还看不出头貌，但是清风顽强地说这孩子长得像驸马薛绍。

　　三个孩子都规行矩步地跪坐在席上，沈梦昔则在罗汉床上靠着凭几侧坐着。她努力翻寻着脑海中与几个孩子的相处细节，却发现乏善可陈，不禁有些讶然，这做母亲的，难道只管生，不管养的吗？

　　胤儿做为宗子，也到咸阳送葬，一路奔忙，她竟然一次都没有过问于他。

　　鹿儿还在哭，清风体现乳母抱走小娘子，沈梦昔却招手让把孩子抱过来，婴儿入手，娇软可爱，沈梦昔一颗老祖母的心瞬间融化，影象中徐徐遗忘的四世同堂的情形复生过来，她口中情不自禁地发出哦哦的声音，扬着下巴，一声声逗弄着婴儿，和她说话。婴孩许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又许是母女天性，居然停止了哭泣，泪汪汪茫茫然盯着声音来源。

　　清风轻呼：“娘子！小娘子知道公主是她的母亲呢！”

　　沈梦昔将香香软软的婴孩搂在胸前，婴儿下意识地朝她拱了拱，嘴巴蠕动，她轻轻抚拍孩子，轻轻哼着调子，孩子很快就睡着了。

　　薛崇简觉得神奇，瞪大眼睛，三下两下爬到罗汉床上，扒着看妹妹，薛崇胤忙去阻拦。

　　沈梦昔却示意他坐好，轻轻将婴孩放到他摊开的手臂上，薛崇简马上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两臂僵硬，心情凝固，像是抱着一个玉瓶，更像是抱着一个炸弹，沈梦昔哈哈大笑，小婴儿被惊扰，哼唧了一声，半睁开眼睛，又合眼睡去。

　　薛崇简一头大汗，沈梦昔抱回婴儿，又喊：胤儿，玉儿，你们也来抱抱。“

　　转眼间，几个孩子都爬到了罗汉床上，围着沈梦昔和小婴儿轻声嘀咕，这个摸摸脸蛋，那个捏捏小手，俱都喜笑颜开，和气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