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傲雪从睡梦中醒来，满身的骨头像被一块块打散又一寸寸重新长好，经脉通畅，手脚轻快，陌生得都不像是自己的身体。黑黑暗叹息一声，怕只有师父才有这让她脱胎换骨的功法了。
她懒懒地睁开眼，盯着床顶的深褐色帐幔发了会儿愣，难得睡醒了还赖在床上不愿动。
感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没睡得这样沉、这样香甜过了。
十年玄奇营生活似乎过眼云烟，她照旧那个十三岁骄傲任性的将军长女。
日落月升，上万军队埋锅造饭的声音渐次响起。铜铲在锅里拌菜叮叮当当，士兵们斗嘴吵吵嚷嚷。而她什么也不管，只兜头把被子一蒙，将阿爹的拍门召唤声当耳旁风。
阿爹昨夜又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水沟里，巡逻的士兵中午才发现他，偷偷叫她扛回来——她爹酒品出奇地差，要是睡不醒被人叫起来，那酒疯发得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五六个兵都摁不住，也就她这一身遗传的力大能搪塞得了他。
“儿啊！你开门啊！”晏将军细声细气地叫门。
“不开！烦！”她裹在被子里闷声叫道。
阿爹跟她一样，脑子里啥都没长，就长了一根犟筋。被阿爹的锲而不舍惹急了，她一掀被子下床开门。
阿爹庞大的身躯瞬间栽进来，“儿啊！别生气了，爹跟你赔不是了成不？”
“爹，只要你一休沐就喝得酩酊烂醉陶醉，知不知道把你扛回来有多灾看？整个军营的人都看见了！你总是害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我非把你酒壶给砸烂不行。”晏傲雪双手环胸，满脸怒气指责道。
阿爹这时也不醉了，双手搭在她肩上，板过她来虎着脸哄她，“诶！这可不行，我儿年岁尚小还不懂，这酒可是个宝物！等你长大了，陪阿爹喝个痛快，就知道这酒的妙处啦！”
阿爹满嘴的酒气熏得她直皱鼻，长长的络腮胡又一次瘙得她脸痒得不行，这时她就更气了，一把揪住阿爹一尺多长的大胡子，恼火地叫道：“阿爹，你就不能把胡子剃了，烦死了！”
晏傲雪的笑意未达嘴角，鼻子先酸了。她记得阿爹说过的话“不要哭”，抹抹眼角将眼泪忍下去。大仇既已得报，她要陪父亲喝个痛快。
她翻身坐起，看清屋内部署随即一怔，堆满竹简的书架，连云纹圆盘高柱灯，五折山水屏风——是子奕的卧房。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连忙低头摸摸胸口。还好，照旧那套绛色骑服。她皱眉吸吸鼻子，抬起胳膊闻闻腋下，一股子犷悍的汗酸味儿，也难怪没给她易服服。试想天底下哪个男人这么重口味？
她脑中一片空白，对自己怎么来这儿的，又是怎么睡这儿的完全想不起来。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哦，她与子奕明面上已经结婚了，睡这儿也对。可那不是骗令郎敖的吗？除了这儿她也可以回千竹阁啊。不行，这事儿也得跟他说清楚。
她方下地，就有门口耳尖的人敲门进来。
姜沛嬉皮笑脸地冲进来，行个礼，“家主夫人您可真行，外面都要炸了锅了，您倒睡得踏实。”
“说说看，外面干什么呢？”晏傲雪撩撩眼皮，抻展抻展身上皱巴巴的衣裳。
“您睡得沉不知道，整个营的人谁不知道您力擎千斤青铜屏，一支残箭怒杀令郎敖，一战成名，兄弟们兴奋都得要登天了！这不，家主今夜在犒赏各人伙儿呢。”
“哦，那你怎么还没去？我那些师兄弟都是属狼的，你去晚了肉渣酒底可就都没了。”
“嗳，还不是姜泽那小子听说你还昏睡着不放心，非缠着我让我过来看看。我就说您有什么悦目的啊，壮得跟头牛似的，这欠好好的嘛？”
她哂然一笑，“行了，看到了，我死不了，你滚吧。”
姜沛允许一声就要跑，晏傲雪忙叫住他，“等等，子奕在哪里？”
“西山碧湖。嚯，您这身上都馊了，照旧先洗洗吧。”
“衣裳如钱财，都乃身外之物，不必不节外生枝。”
晏傲雪回了千竹阁，在竹屋前第一株竹子下挖出十个小酒坛。小徒弟服务还挺牢靠。她笑了下，取了两坛出来，再把其它的埋好。
拍开坛口，先径自饮下半坛。入口辛辣，下肚柔和，有此美酒，送子奕做谢礼也够了。她左手勾起未开封的那坛，右手拎起另外半坛，踏上青石板路。她边走边喝，一会儿就穿过长长的青竹林。
碧湖水面云雾缭绕，远处墨色青山收敛暝色，湖上徐徐吹来夏夜清凉的风，难得没有聒噪的蛙声蝉鸣，唯有几只蛐蛐偶尔的叫声在逗趣。
她眯了眯眼，黑黢黢的湖边平桥上隐约有火光闪动。湖上飘来的风吹来一股香气，嗅了嗅，是烧香蒿和稻谷的味道。姜沛说子奕在西山碧湖，莫不是他在燔柴祭拜先人？
延伸至湖中的平桥在她眼中摇来晃去，脚下微微打个晃，似乎是她上了一艘拴在在水边的小船。
子奕一身白衣玉冠，朝西而跪，身前香案供着三炷香，地上铜盘松柴烧得火候事宜，白绢灯笼搁在脚边，神色肃穆地交替着从身侧两个盛黍子和稷谷的铜簋中抓一把扔进火中。听见脚步声，抬眼望见她打着晃从曲折的平桥那端过来。
“你从鸡鸣开始睡，一觉睡了八个时辰，这时起来是要闹哪样？”
晏傲雪不理他的挖苦，将未开封的酒坛递给他。
“醉东风，送你。”
子奕挑挑眉，将酒坛放地上，伸手抓了把黍子放到火堆中。
“你自己喝吧。齐国的军队明天一早就到，我带兵去趟鄑城。”
“哦，这么急？”
“雄师深入敌国，十日为限，若不能破敌制胜，士卒疲惫，战力耗尽，财力枯竭，诸侯乘机入侵，必成国祸。到那时，纵然太公在世，也无法挽回危局了。”
“啊，这个论调听着颇为亲切。以前随阿爹狩猎，也老听他以抓捕猎物为例，说些兵法，什么声东击西，虚实结合。”
她一屁股在桥头坐下，两条腿垂下来，拎起所剩无几的酒坛一口气喝光，抡起坛子往来时的路上一扔。“哐啷”一声，这位姑奶奶十分任性地摔碎了酒坛。
“那你学得如何？”
“我嘛，够用就行，学多了不用也记不住，不外我狩猎可是个妙手！”
“可见军法用得颇见成效。”
她转头看他。火光映在他脸上，模糊跳跃。他神色肃然，纵然告慰先人也不露声色。她有些好奇，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气做到无悲无喜，无哀无恸，不敢纵情？
“怎么，今天是你家人的忌日？”
“收回郚城是我父亲的遗愿，今日事成，特地见告父亲，以慰他在天之灵。”
“唔，收回郚城，好大的心愿……想必你父亲也是医生、将军类的英雄人物。来，我敬他老人家一杯。”
她晃晃悠悠地冲香案叩个头，起身抓起酒坛拍开封口，完全忘了这坛酒原是要送他的。她在子奕离奇的目光中以酒淋地。
“英雄在上，小女晏傲雪敬拜妘前辈……”
子奕眉梢挑得更高了，插话道：“我父亲不姓妘。”
“……啊？”
她脸上闪现一丝尴尬。
子奕就知道她这偶尔做事没头没脑的病又犯了，嘲弄地看她。
“没探询清楚，就该跟个小媳妇儿似的默不作声敬酒，致什么哀辞？”
“怕你伤心太过，聊表下心意，你还不领情！”
“‘清风峻节，翰墨飘香；克己奉公，不误四时；仁义礼法，宽严适度；高风干云，群贤追往’这是先君写给家父的祭文，足以归纳综合家父今生。”子奕无不骄傲地说道。
“能劳先君亲自写祭文，你父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父亲就纷歧样了，他是齐国叛将，在纪国镇边十数年，一朝死了就死了，草草掩埋，再无人问津，除了我，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有谁能给他写祭文？”
子奕张了张口，斟酌片刻，宽慰道：“关于你父亲，后世会有公正，你只要记得他的好就好。”
“不说这个，适才说到哪儿了？哦，你父亲……对，说他翰墨、礼法什么的，噢，今生没有比这两样更可怕的工具了！”她不由满身打个激灵。
“以前但凡我做错事，最怕的不是爹罚我跪或者扎马步，而是我娘没完没了地跟我讲礼制、礼仪、礼法，要是我敢犯瞌睡，就逼着我去誊录《尚书》，错一个字都要整本书重写——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怕！”
晏傲雪追念了一下，又道：“有一次，快过年了家里来了一对父子俩，我爹说他们是贵客，硬是把我家的屋子腾出来给他爷俩，让全家搬到隔邻邹叔家住——别说我娘带着我弟住村里，平常家里不来客，就是来了，顶多我们住工具厢草屋也就而已，哪用得着腾出整个院子啊？也幸亏邹叔儿媳妇要生了，他们老两口搬去照应，要不这大过年的我们一家得住马棚去。我爹还为了让他们踏实住下，把他们的马车在门前柱子上栓了个结实。我气不外，一脚就踹断了那个木桩子。”
子奕怔了怔，突然想到什么，扭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晏傲雪以为他听得入迷，兴致勃勃地接着道：“我其时是撒气了，可一转头我娘就知道了，一听她开口讲礼礼法我就头疼，还不如泰半夜的重新立一根桩子——我两拳头就锤进去了，斧头都没用，厉害吧？也不知道家里那位小贵客什么时候出来的，披着玄色皮裘站在院里，他脸原来就有些苍白，雪地里看起来更是煞白，透过篱笆墙往外看，都吓愣了。”言罢，她大笑起来。
子奕扬了扬眉，心道，他才没吓着呢，充其量觉得那红衣丫头天生神力，天赋异禀，觉得有趣而已。
“然后呢？”他问。
“厥后？厥后家里就失事了。我去搬救兵的路上看见他家马车，预计是逃脱了。可就为了这对莫名泛起的父子俩，我爹跟我娘大吵了一架，这可是他们头一回起争执。我爹刚让我跟庸霖定了亲，没过几天我娘告诉说我跟这个小白脸也有婚约！真是奇了怪了，我自己的亲事，我咋啥都不知道！庸霖也就而已，那小白脸身子骨单薄，一看就是个念书多功夫少的娇贵少爷，就算我当年年纪小，两巴掌也能拍得他吐血。我真要嫁他，那也是该他倒霉，估摸过不了半年我非守寡不行！”
什么叫“庸霖也就而已”？
什么叫“嫁他非守寡不行”？
子奕撩起眼皮看她。跳动的火光中，她的脸与十年前那个任性撒娇的红衣少女重合。照旧一样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做事莽撞又勇于认可错误，这份率真和爱憎明白更是难能可贵，与那些礼数周正却矫揉造作的贵族小姐如此差异。她就如这暗夜中的一团火，冰天雪地中的一树红梅，明艳感人，引人注目，偏她自己还不自知，不知是幸照旧不幸。
“这么说，你也不怎么心甘情愿想嫁给庸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嫁什么样的人？”
晏傲雪支起不太清醒的脑袋，还真思考一会儿，“虽然照旧我父亲那样的最好，身姿雄伟，性格舒阔……最重要的是从不约束我，想干什么干什么——跟我阿娘的教导完全相反。阿娘要求一切都按规则来，像我曜弟那么灵巧可人才讨她喜欢。”
她抓起坛子又饮几口，“我跟阿爹在军营里呆了五年，所以跟阿爹最亲。阿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爹。他才不管旁人怎么看，总是扯着大嗓门跟人吹，‘我家雪儿骑马射箭、舞刀弄剑的本事，就是你们家有几个儿子都赶不上。你们看着吧，我闺女以后还要当女将军呐！’”她想起那个场景笑起来。
子奕陪他坐下来，也随着笑起来，挖苦道：“晏老将军真是好眼光，十年前就看到你有当将军的潜质。”
“少来消遣我！”晏傲雪嗤道，“我爹双眼皮大眼睛，看着倒是个好相貌。只可惜，一把半尺长的大胡子，看着都老上十岁。而且还好酒贪杯，每喝必醉，冬天卧雪地，雨天滚烂泥坑，要不是我把他扛回营，不用上战场杀敌，他都醉死过好几回了。”
“晏老将军在齐国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英武特殊，到你口中倒成了个邋遢的中年大叔。”子奕摇摇头道：“而且据我所知，晏傲将军千杯不醉，酒量大时能喝一斛酒——一斛为十斗，就你手中的小坛，能喝二十坛。他能把自己喝到倒地不醒，那得喝几多酒，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回回喝那么多？”
“为什么？”晏傲雪眨眨眼，迷糊地问，脑子已经不能想太庞大的事了。
子奕翘起嘴角，笑了笑，道：“没什么，也许想醉吧。”
晏傲雪抬手同意绕过这个话题，谢谢地望着他。
“自从父亲去世，很久没跟人好好聊聊父亲了——他们都不懂，没人能懂，我没父亲了，天上地下，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的双目水光流动，色泽熠熠，子奕望着她，淡声道：“放下就是玉成自己。”
“说得好！放下，我要放下……”她拎起坛子把剩下的喝个精光，随手往身旁一放。酒坛在地上打了个转儿，不知不觉间，又喝完一坛。
夏夜的风一吹，酒劲也上来了，她打了个酒嗝，道：“嗳……阿爹说得对，这酒确实是好工具，痛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好事情……啊，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喝醉照旧十三岁。我拉着庸霖跟我一起去……去堆栈偷酒喝，也不知道喝了几多，拉着庸霖……问他知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感受，想不想试一下，呵……”
她自顾自地笑起来，压根没注意子奕深吸一口气，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
“那你尝过了吗？”他阴沉沉地问道。
她笑够了，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别晃，我头晕。好，我告诉你，没……没乐成——他把自己拍晕了，你说好欠可笑！”说罢，又止不住笑起来。
子奕心中像被醋泡过一般，不动声色道：“那你现在还想试试吗？”
晏傲雪疑惑起来，道：“我跟你……不是试过了吗？喔……照旧我先亲的你，不外感受似乎并不怎么好啊，就似乎亲自己的手一样……”
她竟说出如此伤男人自尊的话。他突然吻上她出言不逊的嘴。温热的双唇似羽毛般轻柔地贴上她，细细辗转，醉人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唇齿之间。
他闭着眼，睫毛长而浓密，鼻梁高挺，放大的侧脸英俊而坚贞，搂住她腰肢的手臂孔武有力。
他结束这个绵长的吻，放开她，眼中柔情脉脉，“年少时我曾常年住在寒潭，纵然长大了离开寒潭，也总是喜欢独自一小我私家。我觉得我就是一汪寒潭，不需要什么喜怒哀乐，只为报国仇而活，日复一日的孤寂，就这么过了百年千年。可那日我遇到了你，你色泽感人，像一团火照亮我心底。我才明白，千百年的孤苦不外是为了期待那一瞬间的火光。”
她眼中越发惶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言念美人，其艳如火。且异群芳，乱我心曲。”
他的嗓音低着迷人，叫她心砰砰乱跳，她捧起他的脸，叹息道。
“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我原来是要躲着你的，可谁让你总是招惹我，还让我越来越心动……我越喜欢你，就舍不得你。再这样下去，我怎么走得了呢？”
“那就留下来，就跟我在一起。”子奕心中欢喜，情感诚挚，可她又悲悼起来。
“可我已经允许允许爹娘，报了仇就去陪他们，怎么能食言呢？嗳，好可惜……黄泉路上可能再遇不到你这么英武的美男子了，怎么办？要不……你陪我一起死吧？”
她眼神灼灼地望着他，认真得让他不敢认为这是场儿戏，可两人若相约赴死，在旁人眼中岂不是儿戏？
“我可以陪着你，我们一起在世。”他真诚隧道。
晏傲雪有些失望，故作无所谓地耸肩一笑，“没关系，真要带你去了，我爹娘又得问东问西说一大堆，照旧我自己去见他们落得清静，不外又要劳烦他们在地下再给我寻一门亲事啦！”
“愿你忘了我，早日觅得良人。”她冲他欢欣一笑，明眸感人。
突然，她双手在桥面一撑，纵身跃入深深的碧湖之中。
子奕完全猝不及防，心都漏掉一拍，慌忙去抓她，绛色衣袍的一角从手心溜走，他想都没想，立刻随着跳了下去。
月光照进翠绿色的湖水，从湖面到湖底晕染出越来越深的绿色。晏傲雪双眼紧闭，毫无挣扎，径自向沉墨绿色的湖底沉去。他以最快的速度游已往，抓住她的手。
这个疯丫头！今夜竟是来轻生的！
子奕将晏傲雪从湖中捞出来，满身湿淋淋地抱她回云松苑。转过一道屏风，将她放进浴盆中后掐了掐她人中，见她睫毛忽闪，他长出一口气，起身转出屏风。
他刚换掉湿漉漉的衣裳，就听见屏风后“哗啦”一声水响，接着是晏傲雪喃喃自语，“我死了吗，怎么在这儿？做梦了吗？头怎么这么晕……”
子奕系腰带的手一顿，扬扬眉，道：“你没死，不外再不沐浴，就快要臭死了。”
“谁叫你多管闲事救我?我臭不臭难道碍你事？”她隔着屏风跟他叫板。醉酒的她开始任性发脾气。
他从床上取过她的一身衣裳，扬手丢到屏风上，“你的衣服，换上。要死也得干洁净净地上路，小心熏着别人。”
“熏着谁也熏不着你！”她虽这么说，但心里觉得有原理，吊水里站起来，窸窸窣窣地脱起衣服来。
子奕端坐云纹案前，铺开一张白色绢布，提笔沾了沾墨汁，美意提醒她，“影子映到屏风上了。”
屏风里宽衣解带的声音骤停，“噗”地一声，晏傲雪吹熄了里面的烛火。
“我死的好好的，谁让你来救？你说，我哪里冒犯你了，非得让我重新死一回？别跟我提什么军人职责，说什么家国大义，没用！跟我没关系！”她越说越生气，扯下身上绛色衣衫，连衣带水往地上一摔，发出很大的响声，足以体现她现在的恼怒之情。
子奕悬腕挥毫泼墨，口中不疾不徐地挑衅道：“嗯，依我看你也确实该下黄泉见怙恃了。晏老将军夸口你能当将军，结果你不听命令，行事鲁莽，连屈屈一个百夫长都没当上，另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啊，另有，晏老将军要知道你长成这样，肯定巴不得你重新投胎一回。”
听见晏傲雪反驳地叫嚣，他漫不经心回道：“长成哪样？嗯……脸蛋还拼集，可脾气太大，也太倔，生机时一瞪眼就没那么悦目了。至于身材，你说自己高挑纤长，肤白腿长，我觉得倒也未必……”
一只玉足踏上他膝头，他停笔看已往，只见她穿着自己宽大的白色中衣，衣服下露出半截白皙平滑的美腿。
他连忙移开视线，有些心慌意乱。
“看清楚了？”晏傲雪低头迫近他，女匪一般低头跟他坚持。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看来她这是让他逼急了。
子奕放下笔，决定避其锋芒，顾左右而言他，道：“仔细些，你头发上的水把我的画都晕染了。”
“我看你是欠美意思认可自己错了吧……”晏傲雪言语未尽，突然跪地，对着画像愣怔起来。
画上一人胸宽背阔，威武雄壮，满脸络腮胡，周身铠甲，手握凤鸣刀，威风凛凛。此人正开怀大笑，晏傲雪似乎透过画纸触摸到他，能立刻听到他爽朗的巨细声。
“阿爹！阿爹！”晏傲雪痴了一般紧紧盯住肮亓画，伸出哆嗦的手触摸那画上的容颜，却又烫着一般缩回手，跪地连连磕头，咚咚作响。她泪如泉涌，痛哭道：“阿爹，是雪儿不孝！雪儿不孝……不能请到援兵，雪儿百死难得其咎。阿爹，是我害了你们，请你带我走吧，雪儿真的好痛苦……”
听她哭得伤心，子奕心疼不已，伸手将她拥在怀中，拍拍她的背，任她的眼泪落到他身上，将他的心也淋得湿漉漉的。
“痛苦，是因为没来得及好好作别。你父亲戎马一生，经历无数生死离别，亲人、朋友，每一刻都有可能战死沙场，对他来说，每一天都很珍贵，每一天都是上天赏赐。他尽他所能地去疼惜你、敬服你，每一天都开心至极，所以走的时候并不遗憾。”他低头看着她，“相信我，纵然你没有延误，搬来救兵也迟了，这是你父亲想让你逃生的一个假话，善意的假话。”
晏傲雪从他胸口抬起头来，泪眼迷蒙地坐起来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我这么信任你，你别骗我……若你敢骗我，我会杀了你。”
“不骗你。令郎敖出动围剿，肯定会带上千名精锐，将整个村子团团困绕，就算避世崖是玄奇营这样的战斗力，也会被消灭殆尽。”子奕道。
晏傲雪捂着脸痛苦道：“我自责了十年……我总是做噩梦，总想着若我能再快一点，头脑再机敏一点，手段再厉害一些，我家人、避世崖的乡亲都市解围……”
子奕取一面铜镜放在她面前，道：“睁开眼看看。”
晏傲雪看向镜中的自己，尖下巴，杏眼，飞眉，除了眼圈红肿，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母亲杨氏，纪国世家大族之后，上卿杨祁独女，身世名门，端庄淑和，袖藏妙计。你父亲晏移海，商朝皇族后裔，少随祖父入齐，有搬山倒海之力，性度恢廓，大智大勇。”他望着铜镜里的她，用眼细细描绘她的五官，道：“你眉眼精致，骄傲不屈，像你母亲；力大无穷，有勇有谋，随你父亲。”
晏傲雪抚摸着铜镜中冰凉的脸，她的影子和母亲的笑脸相叠，母亲的发髻上带着两支簪子，一支玉簪，一支象牙簪，笑意盈盈地唤她“雪儿”。
“娘……”她的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十年忍住不落的泪水似乎就在这一天决堤。
子奕牵起她的手，用袖子沾干她的泪水，温声道：“你父亲竭尽全力保全你，不是为了让你为他复仇，也不是让你痛苦，而是让你活下去。他们地下有知，也会希望你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嫁人生子，长寿百岁……”
晏傲雪泪眼婆娑地仰头看着他，忽地扑进他怀中，差点扑倒他，搂紧他的脖子，大叫道：“子奕，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子奕无奈地笑道：“你已经嫁给我了。三媒六聘，众宾观礼，只有你觉得是儿戏。”
“我不管！”她开始胡搅蛮缠，“我都没什么感受就嫁了，一点都不真实，叫师父来，我要重新举办一场婚礼，另有国老，他就像我亲人一样，再叫上几个朋友，其他人就不必了，太麻烦……”
他笑起来，“好，都依你，秋以为期，只要你说话作数就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推开他，坚定道。
“你又不是君子。”子奕笑道。
她迷糊地眨眨眼，突然又扑过来。
这回他有了准备，张开手抱住她，紧接着脖颈上传来皮肉刺穿之感。他虽没有痛觉，但这触感实实在在。
晏傲雪自得的望他，“说话算数，这就是凭据。”
子奕伸手摸摸咬痕，摸下一片血迹，可笑道：“这信物倒也别致，绝无仅有。只是，立字据岂不更方便？”
“……对……”她迷迷糊糊道，“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