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鹞子,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和范闲的书信一来一往间,日子就这样已往了。
又是一年小寒,屋外的雪三三两两的飘着,点染着青墙黛瓦。
街上的店家、摊贩、行人统统没了踪迹,天气着实冷的令人有些难以招架。
偶尔驶过几架马车,赶马的车夫都是行色急遽的,生怕误了时辰惹了主人家的气,自己个儿还要白费冻伤的药钱。
范思辙瞧了瞧天,估摸着自家姐姐午睡到了该起的时候,心急之下又慌忙收回了东望望西瞧瞧的视线,抬腿朝回府的偏向跑去。
他出来的急,来不及穿上今早下人备好的狐皮氅子。
现在,阴沉沉的天托着涩涩的风,迅疾的朝他扑过来,还不算太过结实的身子歪歪的抖着,脚下的步子却是迈的更开了,倒是更显几分可怜。
范府,冬暖阁。
廊上不见了往日丫鬟婆子的踪迹,雪落无声,好生清净。
屋内却是热闹得很。
几年功夫,小桃做事愈发伶俐了,早先就备好了一前一后两个小巧精致的火炉,添了把碳石,火星滋滋作响,争抢着往外冒。
东边开了一扇窗,便于透气。
旁的嘛,屏风之类,也无须置办,这般便足以抵消冷气。
冬暖阁,顾名思义,是供人们冬日里取暖的楼阁,且岂论别地,单这京都府内,但通常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开凿建府时都备下过这么一间,以供日后之需。
十年前,范若若初回京都不外数月,便经遭病气缠身,久病未愈,寻医无果,厥后听得一风水大师的诚言,经由范建主张,将冬暖阁换给了她做卧房。
除却九岁那年情势所迫离家遁迹了一年,如今也算是若若唯一的安宁之所了。
说来也神奇,这一方小小的院子,占地虽不及原先的院子大,但夏暑冬寒,却是能一一避之,无须旁人再从别处多下心思。
综合五行八卦,阴阳星轨,再经匠人之手,最终泛起出来,有幸被她占据,也算是捡到了宝。
小桃原是提着食盒来的,走到门口,见自家主子忙着教导小少爷,便也欠好前来打扰,于是又缩手缩脖地叫着冷,回了房。
直到李管事把她吵醒,才知晓上午的课程已经修完了,少爷一小我私家出了府,不知道要去干嘛,小姐那边也正等着用膳。
于是她又去了厨房,嘱咐着厨娘赶忙热了饭菜,小步不停地朝若若的房间跑已往。
刚吃没几口,便听见放了碗筷的声音。
小桃瞧着若若,神情有些疲惫,眼皮也似没劲似的,撑不起来,软软的耷拉着,声音也有气无力:“吃得差不多了,撤了吧……”
“小姐这就吃够了?”
“要不再多吃几口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语气里透着急,若若却是懒懒的摆了摆头,示意退下。
小桃上前收拾着碗筷,嘴里照旧不宁愿宁可的诉苦出口:“偏偏遇上年关的时候,那柳姨娘家中出了事要赶回去,留下府里大巨细小的事,都压在您身上了,更况且……还要替她顾着少爷的作业……小姐不累,我都感受到累。”
若若朝她一笑,有些感动,又故作生气:“怎的又不长记性了?都同你说过了,凡事要谨言慎行,隔墙有耳,怎可轻易妄议主家……”
瞧她脸色微红,便也撤了那腔势,“我晓得你是担忧我,放心,只是整天整天的,屋内生着火,暖和得有些犯懒,我不累~”
说着,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同她说话的声音也徐徐小了下去。
小桃叹着气,寻来一条薄毯替她盖上,又小心翼翼捏好边角,便退了下去。
眼下,四处无人,屋外也平静得令人陶醉,只余几片晶莹的雪花大着胆子,借着风从窗口扑进来,却也是更显冬日幽静。
正是偷懒小憩的好时机,斜躺在贵妃椅上的若若却是睡不着了,明明先前有万般睡意席身,顷刻间又消失全无。
迷迷糊糊的听见房门吱呀一声,随后即是一阵轻轻柔柔的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她动了动眉,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便仍是合着眼装睡。
且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脚步声慢慢靠近,数秒事后又是一顿,徐徐远去,随即是吱呀开门的声音。
“范思辙,站住!”她细着嗓子作声。
“姐!原来你是醒着的啊?”刚迈出去的一只脚被身后的声音吓得不轻,猛地缩回来,关好房门,毕恭毕敬的站着,头却是不敢抬起来的,“早说呢,我还以为我叨扰了好姐姐午睡……”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若若从躺椅上起身,运动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开口:“说说吧,又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了?”
“哪有的事!”小心思被人戳穿,范思辙笑着打着哈哈,大手一挥欲盖弥彰,“有您管教着我,我哪敢呐!”
“那~”“那适才李管事告诉小桃,今日下了早修,你便一小我私家急急遽地出府了?啊?”
最后一个音节猛地加重,座上的人不怒自威。
范思辙自是知晓这个姐姐的厉害的,自小被老祖宗养在儋州,五岁的时候接回府,也顺道依了父亲的意思,接管了管教他本人及他烂的不成样子的作业的。
立即吓得双腿一软,不停打颤,看着是要跪下的样子,小脸皱巴着,好生委屈:“我……我不外是去听了一会子的戏,说起来,说起来这事还都怪好姐姐您!”
“怪我?”言语间,若若端起桌上的茶杯,待到触及唇周,又觉一阵凉意,热茶早已放凉,“你自个儿跑出去听戏本子,怎的怪到我头上来了?”
“还说不是因为你,现在这京都府谁人不知,司南伯家范若若,不仅写的一首好诗,就连戏本,话本也是不在话下,《红楼》,《青灯》卖的那叫一个脱销,我去戏园子捧场,还不是为了姐姐您的名气……”
范思辙努力的辩解着,声音听着却是愈来愈小。
取来搁在一旁的戒尺,走至跟前,一喝:“把手伸出来!”
“谁告诉你那些书是我写的?”
挨了一尺,手心发红,范思辙疼的扭曲,挣扎着想起身辩解:“有什么不敢认的啊?这不是好事嘛!”
“还狡辩?”
“我的好姐姐,您要教训我没问题,那能不能先动动金口,见告我后边的故事,尤其是你四年前出的那本《青灯》,你自个儿瞅瞅,都多久没出新章回了?”
“速度远远赶不上那本脱销的《红楼》啊,既然您自个儿掌笔,两本书嘛,总归要一视同仁,可不能偏心呐。”
若若撇撇眉,一抬手,又是一个掌尺落下,“多花些心思在你的作业上,父亲和你娘也不会这么费心了。”
“去,今早给你上的课,那篇《世警·公训》第三篇,给我罚抄二十遍,不抄完,下个月我便同父亲说,让账房先生扣你的月银。”
既然问题上升到银子层面,范思辙也不得不妥协了,究竟他一直信奉“断我财源,犹如杀我怙恃”的思想。
人生一世,和什么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
处置完小淘球,若若也找来一本书,坐在一边看着,偶尔走走神,偷偷探身世去瞧,范思辙嘟囔着嘴,小脸气鼓鼓的撑起好大一块,不外嘛,乖乖握着笔的样子,着实可爱。
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头脑也不大如先前那般清醒,她又放了书,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思绪又不行抑的飞远了。
漫天雪白,纯净无暇,让她想起了一小我私家。
那个注定要身陷浊世却依旧不染灰尘的白衣令郎。
那个每当午夜梦回,魂牵梦萦之时,总会勾起她千般情,万般思的人。
那个他,五年杳无音信,空赠她一身神伤的梦中人。
…………
自五年前京都府到儋州的官渠开通后,范闲便断断续续的给若若写过许多信,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些类似话本的章节,前后连贯,读来着实有趣,若若听范闲说,这是一名所谓的曹先生的《红楼》,他只是代行默写下来,想着给若若解解闷儿。
但从和老祖宗的再三书信往来后,愈发确认儋州基础没有一个叫曹先生的作家,她也不再追根究底了,索性哥哥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她信得过他。
书信一封接一封,若若读简直实有趣,未曾想有一会,被来访的女人家瞧见了去,引以为宝,很快便传了出去,现在整个京都府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是范闲的书迷。
再厥后,兴许是谁走漏了风声,被外边的书市井得了消息去,印刷成册,在街边小心贩卖,一传十十传百,凡有人群聚集处,莫若戏楼,茶室,皆是话题不停。
至于范思辙口中的《青灯》,则又是另外一番事了。
五年前的因缘际会,她忆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也知晓了同他的今生之缘,皆不外是前世青灯孤魂的痴愿缠身所致。
一切像极了命中注定,可偶尔一想,一切又似镜中花,水中月,似是而非,似真似假。
心里乱糟糟的,像失去了航线,任由惊涛骇浪拍打着席卷着向前的孤船,找不着偏向。
胸口翻腾着庞大情愫。
起初是欣喜。
尔后,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她想为自己而活,就像哥哥时常在信中劝导她的那样,就算做不到所谓的“新时代独立女性”,也绝不应被他人的夙愿痴缠乱了一生。
她不想为别人的前世今生卖力,一点儿也不想。
可是情之一事,一旦深陷其中,谁又能分得清呢?
有些人,遇见了,总觉得似乎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逃不脱了……
当她猛地惊醒万般挣扎想要逃离的时候,才猛地发现,困住她的,不是什么纲常礼教,也不是什么人格性情,自始至终,只是那三个字而已。
他予她一汪泥沼,她甘受迷恋。
厥后,她倒也想透彻了。
到底照旧喜欢他的。
与前世的债,今生的缘都没有任何关连。
只是单纯地喜欢一小我私家,自始至终,都是以范若若的身份,小心翼翼倾诉着恋慕。
报恩也好,还情也罢,既然注定要遇见,既然已经遇见,前世种种如何,到底是不算数的。
她只知道,人世急遽几十载,良辰美景不行负。
今生,只管珍惜今生的喜欢,便够了。
自然,那夜梦中所听所见之事,原经她一念落笔写下,取名《青灯》,随着范闲的《红楼》一道传了出去,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一来是,她心中已再无纠结,坦荡舒畅了不少。
再者,她是真的不知后事如何,梦中未见,那灵魂也未曾言明,总归今世之事,前路未定,不敢妄加臆测。
只是这么多年已往,一直有一件事,令她颇为苦恼。
言冰云消失了。
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瞬时没了任何音讯和踪迹。
她去找过严凌,严凌也只是重复着不知。
至于言府,从管家到丫鬟小厮一个个都固若城墙一般,任凭若若派去探询的人,再怎么换着花样行好,都是无功而返。
她不死心,仍是大海捞针一般苦苦的寻着,悄悄探询着同他有关联的一切事,一切人。
十一岁那年的元宵灯会,她去了那间最初相识的灯谜铺子,从早等到晚,没能等到心中所思之人。
往后四年,每一次元宵佳节之时,她总是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留出府来,在那条京都最是富贵的烟角街上来回走着,寻着,等着,渴望总有那么一次,能在来往急遽的人影里,寻到他的一片衣角。
“会不会恰好是错过了,下次嘛……一定可以遇见的。”
每至太阳落山,人潮散去之时,她总是拿着这套说话慰藉自己。
抹抹眼泪,收起所有落寞,又偷偷溜回府去。
她扯着嘴角,努力勾起一个笑,好让自己与这无边富贵热闹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好让自己努力相信,似乎一切都另有希望……
年复一年,翘首以盼,希望不灭,情思更苦,情深愈甚。
如果,如果下次有时机再相见,若若想着,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一会。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不道而别。
就像讨厌极了那些没有结局,平常云云的话本
她坚信,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始必有终。
她也心甘情愿的去接受,哪怕等来的是一个并不衬她心意的结局。
她所求不多。
至少,走到最后,不留她一人斩断往事,孤身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