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若添完香油钱,又和住持大师讨教了番禅理。声势赫赫的一行人回到范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甫一下马车,稍事休整,简朴的用了些事先备好的晚膳,范建又命人,急遽将若若唤去了书房。
与早些时候差异,此时的书房里,多了许多先前未有的工具。
好比说摆在书房中央,几大箱合着盖子,不晓得里头装了些什么的檀木箱子。
再好比说,立在范建一侧,风姿娇韵的柳姨娘。
小小的脑瓜,更迷惑了些。
范若若从踏入门的那刻起就开始心下不安,隐约估摸着会有什么欠好的事情发生。
“见过父亲。”到底是受过教育的世家小姐,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总归是波涛不惊的行了礼,又侧过身,“见过柳姨娘。”
完美流畅的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范建叫她起身,脸上照旧早上那般愁容,两手垂在一旁,肮亓公务照旧那样整整齐齐的堆放在那里,颇有些打眼。
照旧范建先开了口:“这些……箱子,都是靖王世子送过来的。”他指指地上的那几口大箱子,“说,里面都是他这么些年自己搜集收罗到的名家孤本……”
范建叹了口气,接完了那半句剩下的话:“送给你的……”
范若若一直垂眸,平静的听着,这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沉不住气了:“送给我的?为什么呀?”
范建抬头:“说是给你的谢礼,也是贺你诗会那日一举闻名京都府的礼。”
范若若眨了眨眼,脑子里飞速旋转着,思考着应答的话。
“无功不受禄,女儿哪能平白收下这些珍贵的物件。”
“照旧劳烦父亲大人同世子殿下说清楚,多谢他的抬举厚爱……”
“要是事情真有这么简朴就好了。”
范建提高了音量,现下胸腔中又是一阵难受,柳姨娘见状,立马沏了一杯新茶,递到他手上。
若若茫然,只能瞅着父亲,等着他的下文。
范建小酌一口,“若若,你……同爹爹说清楚,对他,到底有没有那些个心思?”
见女儿不说话,范建索性起身,迈着略显极重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若若身边,“你不必怕羞,有什么说什么,爹爹是不会害你的,如果你有此意,何尝不……”
范若若作声打断:“爹爹多虑了,女儿并非那个意思。”
心思?什么心思?
她不傻,自然也听得懂爹爹话中的意思。
只是她懊恼,自己一向行的正,坐得直,一举一动,都合乎规范,何曾让别人看来,是对那靖王世子生出个什么不应有的心思来了?
她思前想后,算来算去,和靖王世子也就只有诗会那一次的短暂交集,二人攀谈,也不外寥寥数句搪塞局面的客套话而已。
说句犯隐讳的话,她范若若连那世子的脸都还未记清,又怎会生出心思?
范若若鼻头一酸,心下只觉得满腹委屈。
她突然想起哥哥说过的一句话,眼下甚是应景。
自己这会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中三分委屈,苦苦的,涨的她心头发闷。
余下的,更有七分无奈。
这世道,身为女儿身,就该被这样无端的怀疑吗?
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要为男子不卖力任,一时激动的举止肩负结果。
这也太不公正了吧。
如果有可能,她还真想去到哥哥常说的,那个男女平等,无崎岖贵贱品级之分的世界。
------
范建瞧着娇娇儿眼眶发红,手里的帕子也被她搅得不成样子,自是心疼的紧的。
思及适才话语莽撞,慌忙软了语气,卸下当家之主的威严,温柔的哄道:“是爹爹错了……若若莫要生气?”
若若收了收情绪,瞧了瞧近在眼前的爹爹,又满脸愁容的瞥了瞥地上那几口显眼的大箱子,犹豫着,支吾着。
现下,范建多数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只是男人家的,大多说话莽撞,直来直去,先前就惹出些事,这下吓得更是不敢开口了。
照旧一旁的柳姨娘识人眼色,赶忙接过话题,笑着宽慰:“若若不必畏惧,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即是,我和你父亲,自当为你处置妥当。”
良久,几度斟酌用词,范若若终是开了口。
“女儿现下,没有意中人。”
话一出口,范建心中一块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他本也不想让若若和皇室掺上关系。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灵巧懂事,落落大方,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却不似旁的世家小姐恃才傲物,不落凡俗。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未来若若的夫婿,定是要与她十足相配的。
不图高门豪贵,只求意气相投,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
那靖王世子何许人也?他不清楚。
只不外皇亲国戚,纵使他不愿,也终归逃不外三妻四妾,开枝散叶的命运。
肖想鹣鲽情深,怕是不行能了。
可他转念想起今早退朝后,圣上留下他,在偏殿说的那番话,又是心中难安。
圣命难违,如何婉言拒绝这门陛下和靖王都有意拉拢的亲事,他还得好好战略一番。
夜已深,万般难事也只能留待明日再议。
柳姨娘给若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告了安,各自回了房。
范建大手一挥,命人将那三口箱子抬了下去,付托好生安置在离若若院子甚远的东暖阁,省的叫她看了烦心。
------
小桃叫了热水,伺候若若洗了个热水澡。
走走停停,奔忙游玩了一整天,她只觉无尽的疲惫,现下热水暖身,洗去疲乏,周身通畅了不少。
可心头为何照旧乱糟糟的?
沐过浴,小桃扶着她上了床,捻好被角,散开罗帐,正欲退去。
“等一下!”
“替我将那灯点着。”
范若若低喃着,找着借口:“今夜的天,瞧着更黑了些,点着灯,我会睡得放心些。”
小桃心中有疑,三四年相处下来,可不见自家小姐是个夜里怕黑要点着灯才气睡的?只是瞧着她今日神情差池,满脸愁容,晚间又被叫去了老爷书房,恐遭了训,心中难受而已。
唉,终归是小孩子家。
白昼里是尽善尽美,听话懂事的小姐,一到了晚上,纵使有满腹委屈烦恼,也只能自己个儿躲在被子里消化好了。
人终归是人,哪里能做到真正的周全呢?
小桃这样想着,照话去取了那青灯,又贴心的换了新的烛台,放置在离范若若床榻不远的梳妆台上,以防夜里走火。
现下,屋子里只剩下范若若一小我私家了。
她枕着被子,听着屋外虫鸟摩拳擦掌,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有些失神。
今日种种,来的有些突然。
先是京郊禅寺偶遇,弄清误会,知晓那灯的主人的真实身份。
后是因那靖王世子送来的三箱贺礼闹了误会,在父亲面前失了态。
她反映过来时,又何尝不知父亲处在其中尽力斡旋的艰难。
靖王世子,皇亲国戚,血脉尊贵。
而她范若若,只是一介官宦之女,父亲虽说与当今圣上有过伴读几载的情谊,领恩受封司南伯之爵,祖母也曾是一手带过圣上长大的奶妈,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如若父亲一心谋取仕途坦荡,弃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而掉臂,届时双方尊长一颔首,赐婚圣旨一下,可就再也没有盘旋的余地了。
再加之皇命本就难违,圣心更是难测,她不敢,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祸殃了整个范家。
祖母年岁已高,大病小病不停,在儋州将养着,照看着老宅;父亲是一家之主,费心操力,劳累多年;哥哥还在儋州,边地条件有限,如今也尚未回京,基本未稳,再加上私生子这个名号,日后的路不用想也是越发艰难;弟弟年岁尚小,生性顽皮,平日里也只有自己和柳姨娘泯灭泰半精力才气稍稍管住他;另有范贵寓上下下百余人口,从仆人到丫鬟,哪个不是有父有母的,若是自己抗婚,拂了皇家脸面,会有什么结果?
想也不用想,她也知道。
万幸,她的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范若若想过,她的婚姻大事,日后虽说轮不到她做主,可爹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用它来换得仕途坦荡,家族兴旺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亲娘早逝,唯一交心的哥哥也远在儋州,幸好有那么一个爹爹,将自己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窗外的虫鸟还在低低潺叫着,已经是初夏了,白昼里也能徐徐感受的出几分暑气,夜间也开始聒噪了起来。
梳妆台上,那盏青灯,正咇噃的响着,灯芯随着风张牙舞爪的动着,范若若隔着缁色的罗帐,瞧不大清。
屋外屋内,有些热闹,现下,她的心着实是静了不少。
已往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明日生。
范若若盯着那灯,看着跳跃的灯芯行动徐徐小了下来,自己也心安了不少。
思绪飘轻,眼前模糊,又是一阵睡意袭来。
------
她入了梦。
这回,却没了那瞧不清脸庞的白衣少年。
这是她的第一重梦境,估摸着仅是三四年前闹梦魇的时候梦到过,已然有些陌生了。
她仍是那颗参天古松,长在疆北沧州的无度山上,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云起云落,独享万古孤苦。
直到有一天,远到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的时候,有一少年忽至,一己之力,在这寸草不生、满目荒芜的高山之巅筑起了一方矮矮的道观。
今后,也接手了她的孤苦。
那少年本是衣冠华贵,姿态雍容之人,瞧着特殊。
再见时,却是做了一身羽士装扮。
玄色的长发高高束起,山上风急,便以木为簪。褪去珠玉宝石,宫绦绶带,仅余一身白衣如此,不染尘俗。
他起先只是在观内打坐,清心问道。
偶尔有些累了,便走出观门,来到她的身边,伴着松叶浮动,剑起剑收。
她瞧得清,他的脸上有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忧愁沧桑,像是历经世事险阻,看破万般尘俗,却又不能轻易放下一般。
她瞧得清,他清澈如华的眸子里,没有意气风发,没有少年自得,只剩无尽的无奈,怨愤,和万般的恻隐。
她瞧得清,自他上山后的最初那三年,先后有不少人前来寻他,言语间尽是替他可惜,劝他早日转意转意的字句。
她也听得清,他言语间不容更改的决绝意。
她更记得清,他从少年,步入中年,再只垂老迈矣,心心念念的那番话。
“泱泱大国,奸臣当道。圣心不明,明灯蒙尘。”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为善除恶,为民请命。”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庙堂之高,危乎猛哉。江湖之远,尚存是非。”
“喜乐悲愁,皆归灰尘。不如回去,不如回去。”
另有那句。
“红尘苦短,今生之事徒留遗憾,只盼来世,明君在位,奸邪远离,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说话。
彼时的少年,已是大限将至的老者,身边无人照料,道观冷清,人心何尝不是?
他仍旧是一身素色白衣,颠簸着从破败的观门走出,照着影象里的路线,磕磕碰碰摸索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背抵靠着树干,徐徐坐下,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气力。
尔后又徐徐开口,一字一句,似从骨髓中迸发而出,铿锵有力,铮铮然落地,如平地惊雷。
范若若只觉得心中堵得慌,鼻头酸涩,有些替他可惜,心中更是满腹疑问,无数次想要开口询问,却又发现,自己只不外是一株不会开口说话的千年古松而已。
为何梦到这个大道悲凉的梦?
范若若多想心下用力,突破梦境束缚,去慰藉慰藉他,那个在她做松树的这段梦中千年时光里,瞧着同她一样孤苦的人。
少年也好,老者也罢。
可每当她这样想,一用力,一睁眼,便又是梦醒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