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生产，讹妆奁

　　开春晨早，鸡鸣天白。

　　溪水村姜家老宅突然传出“呜哇呜哇”的婴儿啼哭声，是姜家闺女姜妙生了，屋里却没有稳婆贺喜，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接生人正是姜妙的生母姚氏，因着情况特殊，欠好请稳婆，只得自己上手。

　　她迅速将小婴儿洗洁净裹进包被里，然后看向炕上因着生产而小脸孱弱苍白的姜妙，像是怕高声说话会吵到她，有些小心翼翼，“妙娘，是个儿子。”

　　这儿是姜家老屋子，只得三间破瓦房，落在村尾，平时村人上山砍柴下田干活都不大经过此处。

　　去年得知姜妙未婚先孕，她爹姜明山一怒之下将她发落到老宅来避人线人，姚氏担忧闺女月份大了没小我私家照顾不行，便收拾工具跟了来。

　　眼下，屋里除了姜妙和她娘姚氏，就只有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姜妙盯着房梁愣神很久才低声开口，“抱来我瞧瞧。”

　　姚氏将包被放到炕上。

　　姜妙侧头，就见小婴儿肌肤通红，额头有些皱，闭着眼睛，小嘴紧紧抿着，刚刚哭过那一阵便马上睡已往，呼吸十分轻匀。

　　十月妊娠，一朝临盆。

　　姜妙看向亲生儿子的眼神却无几多暖意。

　　挪开视线，她语气很淡，“亲爹是谁都不知道，随着我，他这辈子也只能当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了。”

　　姚氏看了看包被里正在酣睡的小婴儿，心情特别庞大，最终无奈叹口气，“生都生了，好歹是条人命，你总不能把他抱去扔掉吧？况且你姑妈已经捎了信回来，等孩子满月就接你去她那儿。实在不行，我手上另有些妆奁，能变卖几十两银钱，等你出月子，先去姥姥家避避风头，孩子大些再回来，就说是捡的。”

　　姜妙刚生产完，本就没什么精神，又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心里堵着，听罢姚氏的话便垂眸不语，没多会儿闭眼睡了已往。

　　姚氏见她睡着，转身推开门，马上一股开春的料峭寒风灌进来。

　　怕冻到里头的闺女，姚氏忙把门合上，搓搓手，准备去灶屋烧锅热水好好清理一下血腥味儿呛鼻的产房。

　　姚氏离开后，襁褓里的小婴儿艰辛睁开眼睛，但因为初生，没措施清晰视物，总是朦朦胧胧的，他索性放弃挣扎，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些画面。

　　小宝隐约感受，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从记事起就被封为太子，身边有许多伺候的宫人太监和嬷嬷，另有个俊美绝伦的男人常来看他，他管那个男人叫“父皇”。

　　听小全子说，父皇登位前曾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让许多人又怕又恨。

　　难怪后宫一个妃嫔也没有，可能她们都不喜欢父皇吧？

　　不外父皇似乎并不在意谁喜不喜欢他，他每天除了看折子就是找娘亲，数年如一日，直到五岁那年小宝在御花园玩儿时被人推下水……

　　一觉醒来，小宝惊奇地发现自己才刚刚被生下，不是在华美堂皇的宫城，而是在陌生的农家小院。

　　唉，真是个奇怪的梦。

　　小宝悄悄庆幸，庆幸现在不是梦，他是有娘的人，虽然娘亲先前的语气并不是很喜欢他。

　　挣扎了一下，小家伙想看看旁边熟睡着的娘亲长什么样，奈何自己太小，小胳膊小腿儿都被裹在包被里，无力转动。

　　初生婴儿的精力很脆弱，支撑不住小宝想那么多，他打个呵欠，很快又睡了已往。

　　……

　　姜妙是被人给吵醒的。

　　天色擦黑，西屋早被姚氏仔细清理过，灶房飘来炖老母鸡的香味儿。

　　隔邻堂屋，一团闹哄。

　　屋里简陋，只得一张方桌，两条长凳。

　　现在，姜明山正铁青着脸坐在长凳上，他今儿跟几个当年一块落榜的同窗在镇上喝酒，回来就听陈氏说姜柔哭着跑来老宅这边闹，他急遽跟了过来，进屋才知，姜妙已经生了。

　　“大姐不知廉耻未婚先孕，闹出这么大的丑事儿，这是成心不让我嫁人，呜呜……我不活了，没脸活了！”

　　说话的，正是姜妙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姜柔。

　　她哭叫着，一头撞向旁边的墙壁。

　　“柔娘，你别犯傻。”有人实时冲已往抱住她不让她寻死，却不是姚氏，而是姜明山的另外一位妻子，陈氏。

　　陈氏不是平妻，也不是妾，她的职位跟姚氏等同，是姜明山兼祧两房，为父辈二房传宗接代娶的正头娘子，陈氏全名陈莺，村人欠好称谓她，平时就唤一声“莺娘子”。

　　这位莺娘子，格外的善解人意，“妙娘妊娠十月，好不容易才把孩子生下来，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小外甥，你这么哭闹，小外甥该不兴奋了。”

　　这话，无疑点着了姜柔的满腔怒火，“什么小外甥！那就是个没爹的野种！他也配给我当外甥？我呸！”

　　说着，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二娘，我以后是不是都嫁不出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陈氏抱着她温声抚慰，“咱柔娘长得这样好，等你年老考上举人，说亲的人家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呢！”

　　“对对，等年老考中举人，我就是举人妹妹了。”姜柔抬袖抹泪，总算获得几分慰藉。

　　陈氏又轻声叹息，“话虽如此，举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考上的，纸墨书本不自制，咱家这境况，只怕是，唉……”

　　姜柔一愣，见陈氏神情怅然，忙问：“二娘，是不是年老手头紧了？”

　　陈氏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拍拍她手背，“没事儿，你年老从不娇生惯养，只要有口吃的就能挺已往。”

　　“什么叫有口吃的就能挺已往？”姜柔冷静脸皱着眉，情绪激怒，“年老是念书人，身子金贵，该进补就得进补，笔墨纸砚更是一样都不能少，二娘要是没钱，可千万别瞒着，我娘那儿另有几件没动过的妆奁呢，拿去镇上换了银钱，也能挺好一阵子了。”

　　陈氏忙阻止，“唉，柔娘你说什么傻话呢？先不说你娘的妆奁是她自个儿的私产，轻易动不得，就是能动，也该拿出来养着妙娘的孩子，哪能让你年老用了去？”

　　从进门就一声没吭的姜明山听到这话，黑了半边脸，“啪”地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怒喝声随之响起，“外头带来的野种也敢让家里头掏钱养着？我没有这么个伤风败俗的女儿，姜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光了，等满月，让她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吼完瞪向姚氏，“你那妆奁，只能给大郎念书花用，禁绝接济姜妙这个不孝女！”

　　姚氏站在一旁冷眼看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这三人一台戏，为的就是图她那点儿妆奁。

　　陈氏生了个儿子，名唤姜云衢，去年刚中秀才，在县学念书。

　　姜明山做了半辈子的进士梦，最终只到秀才就止了步，身上那件秀才青衿洗了穿，穿了洗，数年如一日地不舍换下来。

　　后半辈子，他把自己没能完成的进士梦寄托在姜云衢身上，就连名字都取自得有所指。

　　云衢，高步云衢，科举登第之意。

　　陈氏生得几分姿色，又因着生了个儿子，这么些年，没少得姜明山偏疼，人前，陈氏贯会伏低做小当好人，把她的两个女儿都笼络已往。

　　幸亏，妙娘有身之后收了性子，总算把她这个亲生母亲当娘看。

　　这也是她纵着妙娘把孩子生下来的主要原因，自己没能生儿子，往后只能靠闺女，若是这个时候不管妙娘，未来自己就没人管。

　　姚氏最是瞧不惯陈氏那副任劳任怨假眉三道的贱样，把她衬得恰似个泼辣犷悍的母夜叉。

　　可偏偏，男人就爱陈氏那样的，姜明山也不例外。

　　考场失意，自然要在别处找补回来，陈氏的温柔小意无疑满足了姜明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姚氏娘家在镇上开铺子，她年轻时也算半个商家小姐，性子难免傲了几分，再有陈氏一陪衬，便注定她和姜明山二十年的伉俪形同虚设。

　　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究竟性子摆在那儿，要她弯下腰来给姜明山当牛做马顺着他哄着他，她办不到。

　　可姜云衢要念书，这心该二房去操，关她屁事儿！凭什么要她出钱！

　　攥紧拳头，姚氏冷静脸，一句“没钱”刚要出口。

　　恰在此时，姜妙隔着土墙喊了一声，“娘——”

　　她产后虚弱，精力没恢复几多，声音未能传到堂屋。

　　倒是襁褓里的小奶娃，听出娘亲想把姥姥喊过来，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哇哇大哭。

　　姚氏听到小宝哭，想着闺女是头次当娘，怕照顾不周，急遽撂下几人去往西屋。

　　小宝哭了很久，姜妙没哄也没抱，只是看向刚进来的姚氏，“他们是过来讹娘妆奁的？”

　　姚氏冷静脸点颔首，她自诩了解姜明山，时至今日方知，这个男人的恬不知耻简直就是没底线的，给他九寸想十寸。

　　“那娘的意思呢？”姜妙问。

　　“我虽然没钱！”姚氏气不打一处来，“姜云衢要科考，那是你二爷爷二奶奶的事儿，凭什么从我身上剐油？合着身上没虱子，专程跑来找痒痒呢？”

　　声儿拔得老高，像是故意要让隔邻堂屋里的人听到。

　　“不。”姜妙摇头，“这钱咱得给，不仅要给，还得帮姜云衢造出个好名声来。”

　　“啥？”姚氏气得胸闷，眼前黑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