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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

第十九章 阻遏

汉鼎余烟 蟹的心 3008 2020-05-05 11:30:00

  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现在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门路两旁的黎民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盘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停敦促。既然曹公发动雄师东进,则形势将会有排山倒海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蒙受的压力,一定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生死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加入其中。无论能发挥几多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行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黎民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另有种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畏惧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杂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究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自己只是一方豪霸,指挥下属们靠的是小我私家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种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焦点力量,大部门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门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焦点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停修筑完善的军事碉堡。碉堡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占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峻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门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工具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徐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门路来。

  雷远本不介意绕行,既然流民们让开了路,他也不必客气,于是快步走过。当他们大步行进时,流民们纷纷低头,不敢正视;唯有一个小孩子胆大,从人群里窜出来,直冲到行列中间,伸手去抚摸战马。人群里有个女人尖锐地大叫,孩子只做不闻。

  这孩子又瘦又小,满身脏污,只用草绳裹着几片黑臭的布片遮挡,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猴子或小狗之类的动物。几匹战马急躁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想要离这怪物远些。

  雷远返身紧走几步,一手抄起这孩子,将之放回到路边蜂拥的人群中,自有人按住孩子,将之交给先前叫嚷的妇人。妇人手足并用地扑上来,猛抱住孩子连连轻吻,还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乳往孩子嘴里塞。

  “阿母!阿母!”孩子挣扎着,大哭起来。妇人却咯咯笑着,抱得越发紧了。

  雷远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疯癫,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这妇人的孩子病死了,于是在路上捡了个娃儿来养……”

  答话之人似乎是个领头的,但与他人一般的蓬头垢面,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极离奇的酸臭气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遭了什么样的难。

  雷远默然。他没有去问这孩子的亲生怙恃现在那边,在这个尸骸聚集于路边沟中的世道,阖家、乃至阖族的死亡是最正常不外的状况。普通黎民们没有能力在乱世自保,难免会因为种种原因死去。如这孩子这般苟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曾经很熟悉的话:我掀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时在外墙角楼上眺望的部曲们见到了雷远,连忙下去通报,不多时,一处角楼下的侧门打开,穿一身灰袍的监门小跑出来招呼:“小郎君回来了!”

  这监门是雷氏宗族的旁支,虽在五服以外,也算是自家亲戚,雷远一向都对之很客气。他微笑着点了颔首道:“出去服务,遇着点情况,急着回来禀报。”

  监门把两扇侧门推开,引着众人牵马入内,又关上门。这时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曹军从西面来的事?”

  如此重要的军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吗?雷远愣了愣,旋即想到,必是王延回来急报的消息,被不知哪个多嘴的家伙传开了。他只能含糊应付几句,反问道:“宗主此时可在?”

  对于雷氏宗族中人来说,雷绪的身份并非将军,而是整个宗族的首领。这个身份的权威性基于宗法血缘,远比自称的某个草头将军职务重要的多。

  监门正唤着几个僮仆将众人的战马牵到马厩喂养,不经意地回道:“宗主倒是在的,只是这时候未必有空呢……咳咳,这些厮杀打仗的事,有小将军在就可以了,您又何须这么辛苦?”

  雷远不禁苦笑。他不再是当初的文质青年了,也已经靠他的体现折服了身边的从骑们,但监门的无心之语让他意识到太多的人依旧轻视自己,在他们看来,自己就不应加入到军事行动之中。

  他不再与监门多说,领着部下们穿门过户,往议事大厅偏向去。

  雷远的兄长雷脩性格豪爽,习惯了驰马直抵大堂之前;而雷远要低调谨慎的多,沿着侧面的甬道步行前往。这处碉堡是江淮豪右们事务运转的中枢之地,卖力各项事情的管事们都沿着甬道往来。雷远走在甬道上,不时碰见有人从甬道侧面的某处门户出来,或者往某处门户里去,这些管事们多数认识雷远的,是以一路上经常要放缓脚步,攀谈几句。

  地方上的豪强势力,简陋崛起于近年来乡里间的聚众吞并,殊无传承可言,因此其成员往往少文学而尚粗豪。这些管事们,许多都和那监门一样,素来看轻文质彬彬的雷远。但雷远待人温和有礼,因而谁也不会讨厌他;况且他究竟是宗主次子,就算不似兄长那般受到尊崇,管事们劈面的礼仪都很客气。

  有的人见他一身戎服,形象又有些狼狈,免不了惊问缘由,眷注几句。而雷远只说:“路上撞见曹兵,厮杀了几场。”

  将要经过通向议事大堂的最后一道门户时,却见到了邓铜。

  此前雷脩率部截击张喜,实际领兵的即是邓铜与丁立等几名有力的曲长。厥后雷脩与雷远兄弟二人轻骑返回,由邓铜领兵在后,可见他实是获得雷绪、雷脩父子信赖的重要部下。

  “小郎君请回吧。将军军务繁忙,现在应是无暇见你。”邓铜似笑非笑隧道。

  雷远也向邓铜笑了笑:“我有军情禀报。”

  他踏上一级台阶,待要迈步跨过门槛,却不意邓铜伸开手臂,将门户整个拦住。再看邓铜身后,另有几个部曲来宾之流的披甲男人虎视眈眈地看着。雷远绝不怀疑,如果自己想要硬闯,这些人便要扑上来扳头压颈了。

  此等行为,岂止以下犯上?简直近乎羞辱。随在雷远身后的从骑们无不震怒,郭竟更握紧双拳大步上前。

  邓铜面色微微一变。他素知雷远手下的亲卫中,颇有几名勇力特殊之士,为首的这郭姓男人更欠好惹。这些亲卫忠心护主,真要是双方冲突起来,恐怕引发宗主不快,谁也捞不着好。

  然而雷远略抬手作势,亲卫们立时止住躁动。

  雷远知道,庐江雷氏从来就不是考究什么亲亲尊尊的儒学门第,想要掌控这样一个武风极盛的地方豪强宗族,靠的是声望、实力另有凶残。往前推十年,时任家主雷薄病死以后,雷绪的继任便陪同着血雨腥风。此时随着雷绪的身体徐徐不豫,在许多人眼里,雷脩随时可能接任庐江雷氏的下一任宗主,进而成为江淮豪右们的配合首领。雷脩的勇猛善战也完美切合人们的期待。雷脩以外,唯一可能的变故就是自己了。哪怕雷远在已往的许多年里都老老实实地韬光养晦,可是数日前的军议上试图参予军事的行为,照旧剧烈地刺激到了某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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