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书房，那随行的下人已经先一步点好了烛火，弟兄二人分长幼落座。
安琼喜中带泣，拉着安辰的手拍了好几下他的手背，憋了老半天，却只说出来两个字：“兴奋！”
“哥，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里了......”
安辰此时心头涌上许多愧意，安琼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问起安辰来。
“衡君，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叫我好找啊！”
还没等到安辰回覆，安琼又接着叹道：“当年突逢事变，主上降罪又遇强盗洗劫，家里的男女们死多活少，临进考场前几天，我已察觉你情状差池，常言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似乎有勘破世情之意了。我其时却想着欠好明说让母亲担忧，怕乱你心神欠好应试，却不想你果真遁入了空门，这一去十年，连音信也没有。”
安辰摇了摇头，他这些年的经历说单纯也单纯，说庞大也庞大，实在是不足论。
“我当年离去后，不外是在江湖上漂泊，见了些人，遇了些事，言之无益，不说也罢！却不知我离去后家里如何？父亲他......”
回来并未见到父亲，安辰心中已经有所推测，这一问，年老脸上便黯然许多，看来......
“当年开榜，你是第七名贡士，我是一百三十名，主上见了名单还问过，特让我兄弟二人于临敬殿陛见。只是你已去了，我只得自己面圣谢恩，幸亏圣上宽厚仁德，未有怪罪，并明言舍老爷和贞年老之罪已结，不会再有牵连，家里再不比往日光景，但终过得去。
其时父亲仍在外任，母亲知你走失，悲痛不已，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求我访你下落，父亲在外任也一并察访，只是没有消息。后我入翰林为仕，只是朝中人脉因咱们安氏败落，有好的不敢帮扶，有欠好的，落井下石都是轻的。我在朝中难以施展，动辄得咎。幸亏北静王珍恤，使我勤于王事多年，履历足够，现下我在朝中任礼部仪制郎中，得一个闲职，虽不算荣耀，总保得我们安氏门楣了。至于父亲，当年因案外任多年，过于操劳，五年前熏染风寒，已去了。”
听到这里，安辰只觉鼻头酸酸的，心中更是堵得慌，脑海中不停浮现那个骂自己不成器的身影，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下人上了两盏茶，安琼喝了一口，安辰没动。
“我看母亲似乎不是什么大症候，怎么一副缱绻病榻许久的样子？”
从父亲想到母亲，江湖经历多年，病理上安辰也明白不少。刚刚也瞧了王氏面色，应只是年岁大了的缘故，免疫力降低而容易得的小病小灾，但身子还算硬朗，说话中气也是足的，不应久病缱绻才是。
听安辰问起母亲病情，安琼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朝那下人示了一个眼色，那人立马神会退了出去，并掩好了房门。
“说起来还和当今有些关系，所以谨慎些。”
安琼压低了声音，道：“当今圣上年近六旬，龙体渐弛。近年来痴迷黄老之道，整日里与羽士修者打交道，服丹炼气、一心修玄，以求延年益寿。厥后忠顺王荐一道人，说是从外洋仙山而来，道法高明、丹道精深，陛下服之、英姿勃发，极受用的，便封爵为国师，专助陛下炼丹修玄。”
“多年前国师入朝时就放出话来，要花费数年为陛下炼制什么九转金丹，在陛下六十万寿这一天敬献。其原料需种种药材之精粹，故而朝廷开始征集天下药材。随着陛下大寿临近，这半年来愈发多征，以致许多药材短缺。其他的倒还好，不外少些贵些。但有牛黄、虫草、红花、人参、茯苓、地黄姜这几味药本就产量极低，国师纵掠天下，这几味药险些绝迹，母亲对症的正好有茯苓、人参这两味药，我托遍关系，始终不得，故而只能以汤药养着身子，但是始终差池症，不能痊愈。”
说到国师时，安琼原来平和的语气略有些加重。
可以感受到，他这样在朝的谨慎之人，对于当今主上敬之畏之，对这国师虽不敢直评，却有几分斥意，可见其作为不得人心。况且，他是忠顺王为陛下推荐的。
忠顺王，十年前一手导致安氏败落的始作俑者。
安辰眉头早已深深蹙起，他近些年来求仙访道，十余年无线索，这才断了念想回乡，谁知这自称仙人的竟在皇城国都之内。
仙人不是应该都在深山修行，桃花酿酒、泉水煎茶，远离凡间喧嚣才对吗！怎的会到这皇朝国都来做什么劳什子国师？行的照旧如此利一人而害千万人的孽事！
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想当年那个外驱强敌、内除奸权的明君，竟也沦落至痴迷丹砂的田地。
“哥哥。”安辰静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可知国师收集的那些药材存放于何地？”
“这我倒是不知！”
安琼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道：“不外每每经过他那国师府，总是有极重的药味弥散，想来府中定是有的，衡君你这是......”
“我既回来了，定是要服侍母亲直到一百岁的时候了。我投身江湖多年，身上的功夫是不虚的，且去探一探那国师府，将要紧的药材取回来。”
“这如何使得？你不知，那国师不仅道法精深，一身武学亦是至高无上，还会一些仙法。他现在虽不在府中，但那国师府也绝不是好闯的呀！”
安琼吓了一跳，这弟弟离家十年竟大变了，从前乃是个以诗书为乐、附庸风雅的令郎哥，最好与家里姊妹嬉戏取乐，于小事颇有看法，于大事却是怯懦有余，现在竟会有如此惊人的想法。
“哥哥如何得知他不在府中？”
“每逢月圆之夜，国师必入宫中助陛下修炼，至晓方归。今日正好是十五，他必在宫中无疑。但他那几个门生也都是妙手，且国师府位同一品公府，有五百府兵护卫，乃是极危险的所在，哪是寻凡人可以轻易来去的！”
安琼这一说，安辰反倒越发胸有成竹，就算国师身手在了得，现在既然不在府中，他另有什么可犹豫的？
“哥哥放心，我既敢这样说，心中即是有几分掌握的。不知哥哥可曾听说三年前，北境飞熊关守将刘卫被人斩首于中军帐中，至今不知何人所为？”
安琼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事他如何不知，其时简直是朝野皆惊。北境重镇，飞熊关十万重兵扼守，已是气海宗师境界的骠骑将军刘卫竟被人在雄师重重戍卫中斩首，那这刺客该是何等身手？
“好教哥哥知晓，因为这刘卫劫掠良民，纵兵行凶、强暴杀人几款大罪，却无人能办他。即是由我深入军营，不动声色将其法办了。此番我去那国师府，也不是去与那国师交锋的，悄悄潜入之后寻得要的工具便回转了，无大碍的，哥哥告诉我国师府地址就可了。”
“这......”
安琼心中天人交战，可是想到母亲病情，若是继续拖延，恐怕十分不妙。况且安辰这个弟弟从小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想必不会是一时头脑发烧。
“也罢，你既要走一遭也好，只是万望已自身为重，若有不敌，急流勇退才好。”
安辰点颔首，“我心中有数的，哥哥见告我地址即是。”
“唉!”
安琼却是先叹了口气才道：“若不是此处，我也不敢叫你去。我们安氏当年被褫夺的府邸，厥后即是赐予了国师，里面路途结构，想必你应是记得的。”
安辰闻之，愣了片刻，也叹了口气。
“竟是此处，想来也是缘分让我再走这故园一遭，哥哥不必等我了，早些歇着吧，此去想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我在外搪塞一夜，免你苦等。”
说罢便直接站起身来了。
安琼错愕。
“现在便去么？你刚回来，车马劳顿，照旧歇息几天，细细盘算再行动。”
安辰却是摇头，径直上前推开门，望着夜空中这朦胧的雾气。
“今夜正好，倒不必挑时辰了，我去也，哥哥休息罢！”
“你执意如此，我劝不得你，只是若你有何不测，老母亲恐怕也要伤心得随你去了，你务必小心，不行我再想其他措施。”
点颔首，安辰没空话，在门外一跺脚跳上窗沿，借力登上院墙，几个跳跃间便没了踪影，爽性利落。
见此场景，安琼悬着的心稍稍平静。
看来安辰这些的历经恐怕特殊，这样飘逸的身手，难怪他自傲可以来去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