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冕听张宗舟似乎有当年那个陌生男人的线索，禁不住急切问道：“谁，他是谁？”
张宗舟沉吟不语，徐徐地转身前行。
吴冕心下焦急万分：这叫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有了一丁点眉目，怎么不往下说了？
于是紧走几步跟上师父，来到崖畔的钟亭，见张宗舟席地坐下，吴冕也随着坐下，看着师父第一次泛起这种神情，他也不禁心急如焚。
良久，张宗舟徐徐开口道：“这小我私家的事情极其凶险，你就不要探询了。”
吴冕脑袋嗡地一响，心中着急，也顾不得礼仪了急遽问道：“师父，一定得告诉我，事关我家上下另有我爹娘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解，一颔首绪都没有，要是连你都不愿说，我怎么办才好？”
张宗舟瞥了他一眼，吴冕知道适才语气过激，也不再往下说，只是心中急切，如坐针毡。
宇文丹青第一次听说吴冕的悲凉家事，当下也是眼神焦急地看向师父。
又沉思了半晌，张宗舟开口说道：“说起这小我私家，照旧你们的师兄……”
约莫是四十多年前，张宗舟外出云游归来，在山门牌坊下看到襁褓中的婴儿，那时候朝政糜烂，吏治不修，一路上见惯了易子而食种种惨状的张宗舟心有不忍，便带上山抚育。
襁褓里没有留姓名，张宗舟便给他取了三清山上的青字辈，叫做青河。
小婴儿一天天长大，作为师父的张宗舟便开始传他武功，没想到此子天资卓绝，所学功法进境比寻常门生快得多，谓之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年纪轻轻便已经领悟了参同契，游龙剑等三清山绝学，张宗舟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徒弟这么有前程，也是疼爱的很。
平日里除了传他武功，即是教给他做人的原理，小羽士青河一直灵巧听话，直到那件事发生。
在小羽士快二十岁的那年，天下已经彻底崩坏，群雄并起逐鹿，大许王朝，国已不国。
那时候三清山每逢月朔十五都市派人去往山下施粥给流民，在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流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听说三清山有粥场，便在山脚下越聚越多。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大队戎马，把流民们团团围住，领兵的那位将军抓走了所有的男丁，青河本想反抗，可看见一帮老弱妇孺都在刀刃之下，只能就此作罢。
回到山上，青河越想越觉得气闷，便向张宗舟离别，说是要寻一位明主，重塑河山，让耕者有其田，让这天下太平，世间常安。
可三清山有三清山的规则，既已入了宗门做了羽士，便不能加入世间杀伐逐鹿，更不行入朝为官。
张宗舟也不愿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走进乱世那个血海漩涡，这么多年的养育教诲，早就视如己出，难以割舍，便没有同意。
谁知青河去意之坚决远出张宗舟预料，只见他含着眼泪给二十年来如师如父的张宗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割袍断义走下山去，今后杳无音信。
张宗舟说起这件往事，已往那么多年了，仍是心生感伤，不知青河最后可否寻得明主，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否则，为什么不回来看为师一眼？
张宗舟喃喃自语：“他曾说他日天下太平，山河无恙，即是回山之时，若不回，便不回了。”
可天下已承平二十多年，你又为何还不回来？
张宗舟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接着说：“游龙剑法是为师自创，只传过三小我私家，除了你俩，就是青河了。难怪你能学到参同契，原来是青河传你的。”
吴冕听得入神，继续问道：“那师父，之前他杳无音信，厥后又救出了我，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之前就在我家？”
张宗舟点了颔首道：“这就是此事凶险的地方，他没有死，也就是碰见了他心中的明主，救你的时候大郑早已立国许久了，你也说过你家有过披甲护卫，能命人猛攻你家府邸并灭门的，不会是江湖，也不行能是歹人，只能在朝廷。”
听到这番话的吴冕已是被冷汗浸湿后背，心中一阵阵发凉。
这次无论是宗门选拔照旧江湖选拔，目的都是日后的殿试，其实只要能进入殿试，就都能全部被朝廷留用，而吴冕的家族对头就在朝廷，或者说，就是朝廷，这让张宗舟如何放心。
吴冕见张宗舟直直看过来，心中了然，笑着道：“青河师兄的身份我已知晓，对头就在朝廷我也知晓了，师父不用担忧，我一定小心行事。”
张宗舟叹了口气，徐徐道：“本不想跟你说，但这又是你全家的恼恨，为师不能不说，但是对头就在你要费尽心思进入的朝廷，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凶险万分，为师如何能放心？”
一旁的宇文丹青面无心情地赞同道：“师父请放心，另有我在旁帮衬提点，不会有问题的。”
张宗舟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道：“其实看你们俩心怀侠义，也是不忘本派教义根址，日后成就不说，至少秉性极好。以后见了祖师爷，为师也无愧，只是一路凶险万分，现在委实兴奋不起来啊。”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张宗舟一人对着山间云卷云舒，闷闷不乐。
第二天一早，张宗舟就叫上吴冕，让他赶忙去玉清殿求第一支签来瞧瞧。
吴冕拿着签走出玉清殿，张宗舟已经在亭子里焦急地期待多时了。
拿过签一看，张宗舟心里就凉了一半，吴冕在一旁看得也不由得紧张了，连忙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说啊？”
“第三十九签，半面琵琶半面妆，喜忧参半，中平之签。”张宗舟摇了摇头叹气道。
吴冕看着张宗舟没精打彩的心情，笑着宽慰道：“无妨，祸福皆有定数，师伯也说过我是有气运的人，一定没事的，我也会多注意。”
张宗舟瞪眼骂道：“那老牛鼻子的话你也能信？”
“我的话怎么不能信了？”
一声怒吼回荡在山谷。
吴冕眼前一亮，欢喜地四处张望寻找。
半空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羽士身穿灰白道袍，倒骑黄鹤，手持桃木剑，正徐徐飘落。
张宗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一大把年纪了还装神弄鬼……”
原本一脸平和和吴冕打招呼的老道听到这话立马绷不住了，朝着张宗舟怒吼道：“你一把年纪老糊涂了？师兄都不会叫？”
张宗舟自顾自地品茗，眼睛都没抬：“钟灵秀，你别太无耻，好歹我才是他师父，留一两分薄面，日后好相见。”
麒麟山老道钟灵秀大踏步走进亭子，坐在张宗舟身边摊出一只手掌道：“还我玉葫芦！”
张宗舟伸手往怀里一掏，不情不愿地把那只晶莹剔透的玉葫芦塞到钟灵秀的手里。
吴冕在亭子里看了一场大戏，嘴角僵硬，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免得里外不是人。
钟老道还想挖苦张宗舟几句，不意被他先发制人，说是现在心情不太好，最好别惹他。
吴冕凑过来跟钟灵秀大致讲了下事情的经过，未曾想这人听后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玉不琢不成器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整天守着跟勾栏里的老鸨一样，一把年纪了也不嫌怕羞。”
张宗舟气得跳脚，指着钟灵秀骂道：“你！满嘴的虎狼之词！戒律真人何在？这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呢！”
说罢起身拂衣而去。
钟灵秀看着那座肉乎乎的小山生气离去的样子，心里兴奋，扭头对吴冕笑道：“不用理他，他这小我私家就这样，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随我。”
吴冕不知是该笑照旧该冒充没听到，其实憋得有些难受，但简直又不是开怀大笑的场所，就那么傻站着。
钟灵秀仔细审察着吴冕，啧啧称奇道：“不错啊，二品了，虽然境界尚未稳固，但是厚积薄发的势头还在，太好了。来，陪你师伯我走走。”
两人走下石阶，吴冕这才知道原来上清峰就是师伯的土地，怪不得师父叫他一直去水龙吟那边修炼呢。
吴冕和钟灵秀走了一路，简要地把这趟修炼的历程讲给他听，另有那日和谢镇三人的鏖战，老道听了一路忍不住眉飞色舞，颔首赞美。
来到水龙吟，老道对吴冕说：“那个老胖子，虽说是个出世之人，其实心里极重情义，他舍不得你以身犯险，也是情理之中，横竖这趟赶巧了，我去跟他说，放你下山。”
吴冕对着钟灵秀俯身就是一拜。
钟灵秀自顾自地走到瀑布边上，抬头赞叹道：“贫道真是很久没回来了，依旧是那么美。”
吴冕听闻这话，转身悄悄离开，行至半路还没到铁索桥，就听到水龙吟那边一句怒吼，陪同着雄浑内力激荡作声，顷刻响彻山间：
“我瀑布的龙头哪去了？”
吴冕使出毕生所学屏息凝神，运起磅礴恢弘的参同契功法，脚下生风，夺路而逃。
过冬以后，吴冕收拾好了行装，工具不多，一个布包足够了。
江湖选拔定在清明之后，早些出发免得误了时间。
吴冕带上了那柄宇文丹青借给他的苍穹剑，走出茅屋，胖子已经在篱笆外期待，吴冕回望了一眼，走上台阶。
张宗舟，钟灵秀，宇文丹青，另有胖子的师父周之远都等在亭子那边，吴冕和胖子走上前去。
胖子见师父亲自来送，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出来了，哇哇地像个孩子。
吴冕朝着自己的师伯师父第一次跪下行礼，起身张嘴笑道：“师父，师伯，徒儿此番远行，就不知几时能再回了，还盼二位恩师多多保重，徒儿一定谨慎行事，不让你们记挂。”
说话间，吴冕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喉咙灌铅，原来想着尽可能开心一些，不让他们担忧，只是此情此景，终究是强撑不来。
伤离别。
钟灵秀还好，只是前段时间还闭门不见的张宗舟此时哭成了泪人，拉着吴冕就是喋喋不休地交接是非，看得钟灵秀好一顿的白眼。
可是万般不舍，终有一别，吴冕就要走到下山石阶的时候，转头对宇文丹青扬了扬手中苍穹剑，喊了一声：“师兄，洛阳见！”
宇文丹青微微一笑，点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