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缺在有桃院里头找到夏月时,她正在院子里拭剑。
那柄剑跟了她有些年头,剑柄素雅的花纹已有些斑驳,剑身沁着冷冰冰的星芒,透着一股子森然的气息。她记得她从师傅手中接过剑时,心里头有难得的雀跃。这把剑,她舞得很好,如同和她是一体的。
所以,这一回,她也能用这剑,将他带回来。
常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见到了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照旧夏月先开了口,收了剑问,“有事?”
常缺缄默沉静着走近,宁静时完全变了一个样,连周身的气压都低起来。磨蹭再三,才开了口,“明日你便要去金州了,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资助的地方么?”话一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气。无非就是收拾行李,可收拾行李又有他能帮的什么忙?
难怪主子老说自己是榆木脑壳,这脑子,是真的不够用。
幸亏夏月是个不盘算这些的,只照实回道,“没有,我已收拾好了。”
得了回话,他照旧没走。脸上木木的,又恰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叫人捉摸不透。
夏月静静等了一会儿,终于皱了眉,又问了一回,“有事?”
常缺略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语速极快得道,“昨日你哭了。”
夏月错愕。
他赶忙摆摆手,“我是无意撞见。”他昨日从外头回府,便看见夏月从有桃院出来,面有泪痕。本待追上去,两条腿却像灌了铅,抬也抬不动。她性子那般冷傲,应当是不想让人瞧见。
“我知你心仪随将军,此去金州,肯定会为他拼命。只是,只是,”常缺有些恨自己这张嘴,该说的时候说不出来,不应说的时候,话却不少。可现在再不说,又有什么时候可以说?憋了一口气,连脸颊都憋到微红,放低了声音道,“只是,我也很心仪你,所以你要好好保重,平安回来。”
话说出口,心里轻松多了,只一张脸徐徐红得像猪肝。
夏月先是愣了一瞬,等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继而浮起可疑的红晕。心仪么?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心仪令郎?他又为什么会意仪自己?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常缺又急急道,“我不需要你马上回复我,或者拒绝我,我们照旧同往常一样,你不需要感应苦恼。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记得,雁城有人在等你。”这句话,用完了他最后的勇气,话音刚落,人便撒丫子跑了。
夏月看他落荒而逃的身影,无奈摇头,轻声笑了。
随念被苏寻拉着进了后院的一个小房间。
最近苏寻常呆在这个房间里头,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她来找过频频,都被禁止入内,还让她万不能硬闯。
随念还打趣问过他,“你莫不是在房里藏了美娇娘?”
如今倒是拉着她进了。
屋子里是满眼琳琅的玉器,堆了好几个木架。有些玉石照旧原来出土时的模样,有些已被打磨过。这里像是个玉器加工房。
随念笑,“你要为我送行,送武器怕是比玉器要好一些。”
苏寻松开握着的手,拿起桌上一个古朴的盒子,然后递到随念跟前,“打开它。”
随念见他这般郑重,好奇心渐甚,“莫不是什么精巧的暗器玩意儿?”一边说,一边开了盒子。盒子里头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两枚精致剔透的玉器。她拿起其中一个,是一把弓。而且这弓上的纹路,和她房里那把弓一模一样!
“既然你选了弓,那这支箭就归我了。”苏寻拿起盒子里剩下的那枚玉器。
随念抬眼看去,只见那支箭只有小拇指那般长,被光照得透亮,莹莹泛着乳白的光晕。她伸手去抢,“呀,这支箭也很悦目。我还没有选。”
苏寻拍了拍她脑袋道,“举棋无悔,别闹。”又从一旁的书里头抽出一根红绳来,“用红绳穿上,然后替我系在腰上。”
她伸手接过玉箭和红绳,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才发现,那般小巧的玉箭,居然在箭杆上另有一个小孔。箭尖已磨得极平滑,佩戴在身上,也不至于不小心被刺伤。
玉是好玉,只这制玉的手艺还稍显生疏。远看还行,凑近了看,照旧能看出些瑕疵。这是他亲手做的,随念瞧着,只觉得欢喜很是。
她对着那小孔,将红绳穿进去,弯下腰,在他腰间系了个同心结。她做这些手工的武艺也挺差,所以系了拆拆了系,怎么看都不满意。
在她再一次伸手想将这红绳拆了前,苏寻伸手止住了她,“好了,不用系那么悦目,掉不了就成。横竖我这制玉的手艺,和你系红绳的手艺,是差不离。”
随念将自己手中的那把小玉弓递已往,“换你替我系上。”
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系个红绳都抿紧了双唇,彷佛憋着劲。
随念伸手去戳戳他的脸颊,“还说我呢,我看你倒是挺在意系得好欠悦目。”
苏寻仔细看了看,确认不会轻易脱落,才揽过她的腰,故做凶相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你须得日日带着,不能弄丢了,也不能碰碎了。”
随念在心里嘀咕,还不如送个铁弓呢,玉弓可禁不住她一天到晚刀剑相接的。可她只能上了十二万分的心,郑重保证,“放心吧,就算我丢了,这小玉弓都丢不了。”
话刚说完,脑门儿便挨了一崩,“你更不能丢,丢了我就没媳妇了。”
啧啧,真可怜。好吧,为了让他不会没媳妇,随念下决心,千万惜命。
“对了,为什么有这么个玉器屋子?”她还没见过这样多的玉,而且好些一看就知道价钱不菲。
苏寻拉着她挨个看已往,“你忘了,我是玉朔族人,南玉山产的玉,都是我族的工业。”
随念听得眼放精光,“我一定是祖坟冒青烟,嫁了你。”
苏寻听得苦笑不得。拉着她,一样样看已往。每一种玉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但南玉山的玉,或许另有一段关于血的历史。
皮肤无罪,怀璧其罪。玉朔族人,因着这些玉,险些成了历朝历代被拉拢或威胁的工具。正因如此,玉朔族才选择避世而居,与世阻遏。
“这个弓和箭是用羊脂白玉做的,质地温润,但韧性和耐磨性都是极好的。我让舅舅帮我寻了一块,快马送来。”
随念静静听着,轻轻抚摸着圆滑细腻的玉弓,望着苏寻道,“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舅舅好欠好?”
“好。”
第二日一早,城门下,有天子特遣的五千亲军,整装待发。
靖亲王骑着马,立在队伍最前头。宁安王妃,曾经的青羽营之主,也一身银甲,英姿飒爽。
袁澄碍着礼法,没有明目张胆站在人前送行。但也隐在人群里静静瞧着。
苏寻就纷歧样了。他是男子,没有礼法的束缚,又自来我行我素,干爽性脆得着了一袭天青色的袍子,在随念的马旁候着。
他长得本就精彩,又这般扎眼得站着,吸引了不少目光。
周围的窃窃私语,徐徐入了随念的耳。
“早就听说宁安王生得一副好样貌,如今见了,果真俊俏得紧!”
“我听说呀,这宁安王一身都是病,从小就在要罐子里泡着……”
“这不看着好好的么!就是这脸白了些。你看,比王妃都还要白。”
“我说呀,这雁城的贵女,怕是悔青了肠子。这么个温柔倜傥的令郎,自制了那北部来的蛮子……”
随念还没有听够,,鼓声就响了。她该走了。
自从军以来,她还从未这般不舍得开拔。可哥哥还在北部,生死未卜;嫂嫂和安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她踢了踢马腹,又追了上去。
苏寻看着她的背影,红色的披风被风扯在后头,黑发也在身后飞翔,身上的银甲映着天光,有些耀眼。
他准备去城墙上站着,能够看得更远一些。
刚背过身去,却听见马蹄声渐近。他有些错愕得转头,却发现那个满身散发着白光的女子,骑马朝他而来。
随念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她拉着缰绳,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忽而莞尔一笑,从马背上俯身,在他唇边送上轻轻一吻。
“乖乖在家等我,不许生病,不许让此外女人拐了去。”
苏寻笑得宠溺。只见他抬头望着马上之人,眼中是千万情愫,嘴角有笑,原本就清柔的嗓子,现在带了丝甜腻。
“好。”
随念心满意足,策马而去。
围观的人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得静默了一瞬,尔后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北部的蛮子,行事就是莽撞。哪里有女子当街亲吻男子的?纵然这小我私家是她名正言顺的良人。不外,又哪里有女子出门行军打仗,丈夫在家千里相候的?
啧啧啧,瞧宁安王那一贯清冷的脸,都快甜出蜜来,雁城人只有叹息,北部女子猛于虎。
袁澄在人群里也瞧见了这一幕。她羞红了脸。不外,并不觉得惊世骇俗。那个女子,原来就差异。她甚至有些羡慕。
叶璟听着遇上来的马蹄声,忍不住叹息,“我算是佩服了,苏寻这回是栽在你手上了。”
随念听了,笑得磊落,“那他也不亏。”
前方传来的线报一直不太明朗,随念和叶璟都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
“你说,有没有可能想将我们一锅端了?”随念问。
“怎么?有什么发现?”
随念摇摇头,“只单纯觉得,我哥不会在阴沟里翻了船。所以这风和浪,怕都有些文章。”
叶璟缄默沉静了一瞬,“你领五百轻骑先去金州随府,我担忧金州有变。”
随念也有这个担忧,很谢谢叶璟能够提出来。
“多谢王爷。”
叶璟摆摆手,“可别。你家相公想方设法让我来,为的就是方便你行事。只不外,你千万小心行事。若是有个磕磕碰碰,我可交不了差。”
随念笑,“谨遵王爷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