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焕呢?”城外的一个乡村,苏寻站在村口,问道。
“还在府中,他的三个子女昨夜已经走了。”站在身后的常言回道。
“让人随着。”
“是。”
苏寻看了眼面前之景,目光稀有得透出些狠厉,“咱们的太守大人,也该出来见见自己治下的子民了。”
随念见到苏寻已是午后,两人一同用了饭。
“待会儿有空吗?”苏寻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自然是有的。”随念边吃边回。
“不问何事?”
“何事都有空。”随念甜甜一笑,顺手再往苏寻没有吃完的饭碗里添了两筷子菜,“这个好吃,你尝尝。”近日日日奔忙,还劳心劳力的,他这身子板可别折腾坏了。
现如今,这人可是在她心尖上,伤了病了都得心疼。
苏寻只得又拿起筷子,“来锦州前,你说,等天气好了,我们便去骑马。我瞧着,今日天气挺好。”
随念听得心里喜滋滋的,面上强自波涛不惊,“那你也得再吃点。”
随念特意回去换了一身骑马装,还叫上了夏月。
果儿手伤未愈,只能呆在屋里。徐医生主动请缨,担负起护卫果儿的重任。随念允许了,还回了徐医生一个“我知你什么心思”的心情。
走到府门口才发现,郑之焕也在。不外与其说他是骑在马上,不如说是瘫在马上。
苏寻拍着马过来,还替随念也牵了一匹马,看了眼随念的骑马装,红衣白边,赞道,“很是衬你。”
随念望着他,脸上笑意明艳,“以前我有匹红马,漂亮得紧,哥哥说,它最衬我。”
“哦?那我何时有幸得见?”苏寻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也不由得起了兴致。
随念却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见不到了,它战死了。”
苏寻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你的马想必性子和你一样烈。”
随念翻身上马,“对呀,我可是驯了整整三个月。”看了一眼郑之焕,似乎没有要走开的意思,那他们今日是要同行?
察觉到了随念的疑惑,苏寻解释道,“今日我们去城外,太守大人怕我们走丢,也一路同去。”
随念不置可否。
骑到郊外,随念开始策马。没想到苏寻也能紧紧跟上。
两人行至一座山丘,随念勒马,颇为意外得说,“没想到你马术也挺不错。”她看上的男人果真样样都很好。
苏寻望着山下,“小时候学过骑射。只是厥后身子实在太差,就都搁下了。”应该是很久没有如此运动过了,他说话微微有些气喘。
“那我们回去的时候慢些骑。”他出门的时候已经好好裹了一层披帛,但骑得有些快,风也很大。
“无妨,元道的药,很起了些作用。”苏寻知她是担忧自己的身子,微微笑了笑。
“嗯,徐医生很厉害。可我想同你多呆一会儿。”
苏寻着实有些好奇,为何她能这般坦然得说出这些话?
“你脸红了。”随念敏锐视察到。
“有些热。”苏寻不自在得别过了脸。
“哦。”
两小我私家在小山坡上,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人迹罕至的山林,日头很暖,晒得林间弥漫着一股春日清新的气味。草地上是不知名的花,开了漫山,头顶青绿的枝桠上,也有花在开着,煞是可爱。
有暖风轻拂,有鸟雀在鸣,有钟声杳杳,偏一偏头,还能看见心上人在侧。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随念觉得心满意足。
“我们回吧,不要误了正事。”随念打破了宁静。
苏寻闻言问道,“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介意今日是否是借着办正经事的功夫,抽闲与她骑马一游?让这个许诺稍显搪塞?她不是这般小气的人。
随念眼珠提溜转,开口讨些利益,“那我这么懂事,是不是可以要些奖励?”
“莫不是又看中了我哪样工具?”苏寻有些想笑。这丫头是真的财迷,让她学管账,却从他书房顺了不少物件,美其名曰“有奖励方能学有所成”。
“我怎么会如此肤浅,”随念摇了摇头,然后一本正经道,“我看中的明明是你这小我私家。”
苏寻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突如其来表达恋慕的方式,颇为淡定得拍马而去。
随念笑嘻嘻跟上。
常缺一行在山脚下候着。见苏寻和随念下了山,立马跟上。
行至数十里,在一个石碑前停住。碑上刻着,“伽与镇”。
苏寻声音里带了丝凉意,“太守大人,可还认得这个镇子?”
郑之焕已经径直从马上跌落下来,连行礼都忘了,只结结巴巴回道,“卑职、卑职,认、认得。”
“那你讲讲此镇的来历。”语气彷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卑、卑职记得,许多年前,镇里来了一位跛脚僧人,僧人受了镇里一位老婆婆的一碗茶水,便赐了镇子一座水井,今后、今后这个镇子,风调雨顺,家家和乐。僧人单名一个伽字,此镇由、由此得名。”说完,郑之焕已是汗如雨下,人也直发抖。
“风调雨顺,家家和乐。”苏寻低声重复了一边,神情似是有些模糊,“是呀,曾经富庶美满的镇子,如今已成了人间地狱。太守大人,可知为何?”
郑之焕重重得叩头,“小、小人知错了,王爷、王爷,求您饶了小人,小人被那黄白之物迷了眼,做了些丧尽天良的事。求王爷开恩。”一下一下,叩在石碑旁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脑门瞬时就红了一片。
如果盗贼横行,只能说郑之焕畏于权贵、助纣为虐,那伽与镇如今聚在一起的灾民,即是郑之焕利欲熏心、滥杀无辜的铁证。
“开恩?你不去亲眼瞧瞧,又怎知你要求的,是怎样的膏泽?”苏寻拍马继续向前。
只行了几步,随念便闻到一股有些恶心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并不陌生,但那是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如何这深处锦州的小镇也有尸臭味?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
随念微微摇了摇头,“不必。”她没有那般娇贵。
衣裳褴褛的男女老少躺了一地,时不时动一动的是活人,长时间没有动的,想必就是死人了。
他们身上的衣衫已经辨不出颜色了,没有一小我私家的衣衫是完好的。裸露出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露身世上的累累伤痕。
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呻吟,似乎用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没有一小我私家能站起来,或者开口说话。
随念和夏月见过战场杀戮还好,同行而来的士兵没几个真正见过这样的惨状。有几个直接吐了。
众人都下了马。
随念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有些犹豫。她今日没想那么多,穿了件喜庆的衣裳,着实不妥。
苏寻走过来,伸手牵她下马。
随念正待开口,苏寻便解下了外头罩着的披风,为她仔细系上。
“怪我没有提前同你讲明。”
随念心里暖暖的,心道,不怪你,你对我可好了。
苏寻转过身,低头对跪着发抖的郑之焕冷声说道,“郑太守妙手段。灾民不救,流民不救,难民亦不救。在郑太守眼里,只要这些人没了,锦州,就是你一手建设的富贵盛世。”
“怪不得听人讲,郑太守年年政优绩佳,原是如此来的。”搜刮民脂,加重钱粮,消灭难民,如此手段,真叫人恨得牙痒。
郑之焕继续磕头求饶,额头的血顺着面部淌下,看起来可怖。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今日起,你不再是锦州太守。就在此处,磕到上天显灵吧。”
郑之焕听完,便知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猛然抬头,嘶吼道,“王爷,小人自知万死难辞其咎,求王爷放过我一家老小,小人、小人,以命抵罪。”说完,便转头奔向那座石碑,一头撞死。
苏寻头都没回,“将他扔去乱葬岗。”
“是。”
“搭凉棚,煮粥。再去运些洁净的衣物来。另外,把城里的医生都拉过来,出诊。”
部署完这些,苏寻便在一旁寻了个略洁净的地儿,坐下了。
随念见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计划走,便将他手中的丝帕抢了过来。然后,系在了他的鼻子上。
苏寻有些疑惑得伸手去扯,却被她抓住了手,“若还要在此处呆下去,就得这般。否则我就把你拉走。”
苏寻信她有这个力也有这个胆,也就不再坚持。
随念也在他一旁坐下。
“想问什么?”看她眉头紧锁,想来有不少疑惑。
“有些多。第一,你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入城第一天便有所怀疑,城里连行街乞讨的都没有。一开始是以为郑之焕将这些人赶到此外地方去了,可是黎南出去那么些天,也都没见过。于是就让常言查了查。这里不光关着流民,另有那些企图密告他的人。”
“第二,这么多人集中在此处,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不怕有瘟疫?”
苏寻眼中寒意森森,“郑之焕治民兴业不行,耍这些小智慧倒是很有一套。他让城里医馆的医生,每隔三五天,便来这里用艾草熏一熏。还让自己的儿子,带着亲信来看守此处,人死了就立即埋掉。前日他儿子逃了,此处便有了疏漏。”
“就这么一头撞死,岂不是自制了他。”如此恶毒无用之人,理应受到更重的刑法。
“嗯,所以他的遗愿,我会让它一一落空。”
随念看着他,一身白衣,坐在这灰败的地上,身不染尘,飘逸出世,恍若谪仙。有些阴狠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语调,但却有让人信服的力道。
“嗯?”见随念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他以为另有此外什么问题。
可他这一个鼻音,却吹动了覆着的锦帕,帕子又翩然落下,让这小我私家难得有了些蠢笨的模样。随念努力憋笑,“第三,你为何爱穿白衣?”
苏寻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的衣听从来都是那小我私家备好的。
“是么?我倒是没注意。”
随念却从这句话里,嗅到一丝眉目,“你又没有侍女,小常侍卫那脑子,肯定不是为你准备衣服的料。那你说,你的衣服是谁在打理?”
苏寻赶忙起身,“我去看看,粥棚搭好没有。”
随念盯着这人略显慌忙的身影,攥紧了拳头:此人心中,肯定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