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简直有狼。
话说赵原来到山脚,见此处钟灵毓秀毫无人工痕迹,甚为欢喜,沿着一条荒路上得山来。
野蛮生长的自然风物,在京都是看不到的。劈面山头有一棵参天大柏树,像一个欲与天争锋的斗士,柏树下有个山洞,被藤蔓虚掩着。
绕了两个时辰,五次都绕回这个地方,五次见到劈面山头大柏树。因柏树下有山洞,所以他确定不是长得像的柏树——倒霉,鬼打墙!
日暮,传来一声狼嚎,赵原大惊失色逃跑一圈,不幸又回到原地,迷阵一般。
他真的再也不想见到那棵大柏树,更不想误入狼窝,于是停止奔跑,躲在大树下。这一坐,坐到夜晚。
夜幕犹如巨兽之口,瞬间吞没灼烁。黑云压低,空气中飘来血腥气,许是狼捕捉了山鸡野兔。
被山风吹得手脚冰凉,胸口旧伤不适时宜地作痛,夹杂血腥的空气闻起来难受,赵原徐徐感应呼吸困难,身体不听使唤地哆嗦,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他忘了这个早已结痂的伤疤是何时留下的,现在却疼得人想了结残生——熬不外去的,似乎不是皮肉之痛,而是混杂血腥的黑暗。
他隐约忆起,伤口是小时候弄的,那时也被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血止不住地流,抽干了身体,任如何挣扎,不得泅渡。
凄厉狼嚎划破悲凉夜空。
赵原意识开始涣散,已经分不清胸口的疼,是不是狼在啃噬。他快死了,没人知道,没人在意,没人替他埋骨……
幻觉般听到一声“赵原”,仿似母亲温柔的召唤。
“阿母!”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却发不作声音。
“赵原!你跑哪儿去了!”喊声清脆有力,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真有人在叫他?赵原恢复一丝意识。
喊声越来越近,终于,一点灼烁泛起在视野规模。
一个娇小的身影冲着这边跑过来,明亮火光自上而下洒下的一刹那,黑暗被驱散,周遭光景变得清晰,没有狼,只有她!
谢逸卓右手举着火炬,腰上挎着一张大弓:“可算找着你了,你瞎逛什么……”还没诉苦完,被抱了个满怀。
“滚开!吃我豆腐!”
赵原双手扣得死死的,谢逸卓用力推却没推开,感受着对方力量的哆嗦,和砰砰心跳,想起他刚刚扑过来时惊惶无措的眼神,明白是个溺水孩童,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起了恻隐之心,拍着赵原的背,柔声说道:“没事没事啊,你看没狼呢,怕成这样。”
听出谢逸卓的声音,赵原从幻梦中回缓,闻到幽幽发丝清香,发现自己的脸正靠于她颈项,忙退开:“歉仄,我……”
“别说了,先离开。”谢逸卓道,“火炬快燃尽,这里不宁静。”
见赵原跟在身后,拖着步子走得很慢,她快步走回,讽道:“吓得腿软?”
“坐太久,腿麻了。”赵原一脸愧疚和无奈。
谢逸卓抬头望天,乌云沉淹没有月光,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赵原,心中焦急,伸脱手去搀扶,掌心握住他的掌心。
赵原微微失神。竟是这样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从孤苦和死亡的恐惧中,拉了回来。
没走几步,谢逸卓忽地顿住脚步。
秋夜很黑,许多动物都在沉眠,唯独狼,黑黑暗的觅食者,始终睁着雪亮之眼。
短暂缄默沉静间,破空声响,正是一头狼腾空跃起,矫捷有力地扑来。
谢逸卓拉赵原闪开,被狼扑掉手中火炬,火一灭即弯弓搭箭,凭借空中依稀轮廓和敏锐听力,辨出狼的方位,一箭咆哮,射入狼腹,紧接一箭,射穿狼眼。
随着狼嗷嗷在地上打滚,她握着赵原的那只手,越握越紧。
赵原能感受出她很紧张。追念刚刚,这个瘦弱女子弯弓射狼,冷静冷静,一系列行动流畅完美,令人叹服不已。现在她手心已出汗,大眼睛机敏地巡视四周,急促的呼吸袒露了不安,却依如英勇小卫士,护在他身前。
赵原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一握,竟生出想要握一辈子的奢念。
忽听窸窸窣窣声响,他把目光从谢逸卓身上移向前方,傻眼了——
齐膝草木,错错落落,遮盖着亮如繁星的眼睛——群狼!
铺天盖地的绝望,令二人四肢僵硬,站立原地,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这时,远方火光大盛。
“我们在这里!”谢逸卓朝光的偏向大叫。
群狼听见声音发狂似的冲二人扑来,谢逸卓拉着赵原急速退却。当此际,天上落下许多火箭,插入土壤,点燃前方枯草,瞬间蔓延开一屏火墙。
师弟们赶到。
接连不停的火箭落在狼身上,哀嚎声萦绕天际。群狼死伤众多,终于放弃攻击,往相反偏向逃窜,没入山林深处。
冰凉水滴拍打面庞,下雪了。
剑阁。
新收拾的客房内,谢逸卓给赵原拿了些饭菜,尔后回自己房中换了身干衣裳,提着个肩负再次过来。
赵原顶着一身雪狼吞虎咽,谢逸卓从肩负里拿出干布巾,替他擦头发上的雪水,手触及柔软发丝,停住。
此举亲密,有些不妥。究竟他不是她的师兄弟,恐生误会。
赵原察觉,道:“我吃完自己擦吧。”
“好。”谢逸卓又取出肩负里的洁净衣裳,“乱山比京都冷,我看你带的衣服少,就让师弟给你准备了套新的。你每天都穿紫色衣服,换了也照旧紫色,跟没换一样,紫气东来么?看得我都腻啦!”
不只谢逸卓看腻了,赵原也穿腻了。事实上他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是紫色,不穿浪费。
他跟母亲说过许多遍,自己喜素色,不喜鲜艳的紫色,喜清淡饮食,不喜油腻,可母亲给他备的,依旧是紫色衣衫和油腻菜食。
他从家仆那里得知,这些都是大兄赵野生前的偏好。从那时起,他觉得自己只是阿兄的影子。也许,私生子的蜚语,未必空穴来风。
“谢谢你。”赵原道,“衣裳,另有让我没被狼吃掉。”
谢逸卓展露笑颜,皓齿明眸:“记得欠我一小我私家情,说不定哪天要让你还的。”
赵原翘起花瓣似的唇角:“好。”
“你赶忙把干衣服换上,可别着凉!”
飘雪中窈窕身影行远,雪在打开的窗框上撒了一层细盐。赵原站在窗前,看谢逸卓回到梅阁,抖落伞上雪,掩上门扉。
京都还未到下雪时候,乱山已经很冷。他关上窗,拢了拢衣衫,转头间,疏朗眉目显出疲惫,细长双眼蒙着一层迷离。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孤苦很久了。
经历了一天的波涛,天地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