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拙(二)
接了神功遗册,李濯青当晚便睡不下了。
点着豆大烛光,李濯青愁云满面:这神功心法,莫说看明内里,即是册子上的功法之名都看不清,三个字只明白个“手”,却不知到底唤作何“手”。
研究了一夜,李濯青只记着个首页上八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后面的几页既无招也无式,只有时能隐约看清几个字如“宝刀”,如“栈道”,如“烧鹅”,倒把李濯青弄了个晕头转向。
“无招无式,怎么个就大直大巧的……”这般念叨着,李濯青四更天才熬不住闭上眼睛。
天放亮后,李濯青顶着惺忪睡眼去给母亲请安。
“怎么?昨夜又未曾睡?”刘氏见李濯青眼眶发青,便知他又看了一夜的书。先前也曾因这事说过他,但终究跟劝李木棉再嫁一样毫无成效。
李濯青揉了揉眼睛:“不小心就忘了时辰。”
刘氏摇了摇头:“明天又到了门派大较的日子,娘送你一套软甲护身可好?”
李濯青笑起来,垂手回道:“劳烦母亲记挂,同门较技,留力不留手,儿子不至于娇弱到那么不堪的田地。”
刘氏看着李濯青的大长衫,不无担忧地皱了皱眉:“你瞧你的腰,也就与你年老腿一般粗细,我怎么能不担忧呢。你本就身子骨弱,又生性柔和,我真想今年让你爹去了你的名,不去那大较也罢!”
李濯青走到母亲塌边坐下:“娘,不需担忧,不需担忧。儿子这一年也不是毫无上进,开碑掌也能用个七七八八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练武的事情,”刘氏低头看着李濯青的手,“你这双手啊,天生就是拿笔的,如何使得狮相门这些粗拙的武功。若不是你已经修了灼烁狮子劲,那金刚内力先入为主,我真想把武当的内功教些予你。”
刘氏虽然是狮相门主夫人,原却是襄阳人士,权贵各人之女,也在武当修习多年,因根骨精奇、定力极佳,曾得掌门传些精妙秘诀。
“我也不是不爱练,就是练欠好而已。”
“要我说,你啊,应该练武当的功夫才是,”刘氏说着站起身来,搂膝拗步,摆开一个游身八卦掌的架势,“飘逸灵动,重内练、击人内气,你也少受些强硬筋骨的皮肉苦头。”
李濯青点了颔首,遗憾自己已有金刚内力打底,如若再修武当的纯阳功法势必大受内伤。
突然,李濯青“诶”了一声,一拍脑袋站了起来。
“娘啊,您当年在武当,可曾见得太极拳?”
“嗯?”刘氏收了功力,转头看儿子,“见过啊,我在武当山时,曾见云华师兄打过。”
“您能给我讲讲拳理么?”李濯青挥了挥拳,“人说太极生阴阳,生生不息,圆融一体。那到底是如何生发?如何个圆融?如若遇见我狮相这般强横之至的,又如何用那四两来拨我们这千斤?”
听到李濯青这些问题,刘氏笑了笑,摆手道:“哪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原理可讲。千拳归一路,因势利导、以气补力而已。咱们狮相门的功夫,幸亏一个‘横’上,也差在一个‘横’上。凡事都要横断、都要直冲、都要靠一身的莽劲,像濯青你这般的身子,便被限住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上功夫难得不是圆满,是持盈。”
李濯青低头喃喃:“持盈啊……”
“不错,”刘氏颔首道,“太极拳即是瞧住这点——拳中力满,我便再添一力,令其盈满而亏、势满而衰,尔后击之。”
“娘,难在持盈,何不自开闸门?既已盈满,我便泄之。放出那多余劲力给他,便也算因势利导了?”
刘氏闻言,微微一愣,继而垂目笑曰:“你说这话,却也在理。太极拳要‘盈而化’,我儿想的是‘盈而泄’,却也都算因势利导了。”
得了母亲颔首,李濯青才算真个松了口气,对着母亲一躬到地:“难为母亲指点,时候不早,我先退下了。”
“去哪啊?”
“去练功房,”李濯青抖了抖大袖,将双手露出,“明日既然大较,今日怎么说也得临阵磨磨枪。”
说罢,李濯青转身向外走,长衫呼啦啦摆着。刘氏见他背影,虽不似李岙那般雄浑,却清雅自然,潇洒很是,于是笑着点了颔首。
“好,三个都好。”
“持盈啊,”李濯青路上一边出拳一边自言道,“持盈,持盈。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诶!”
正嘟囔着,背后突然有人拍打李濯青,李濯青吃了一惊,忙转身看去。迎面便来一拳,李濯青向侧里一闪,挥手一掌拍在那人胸膛。
大巧若拙!大巧若拙!
凡做事,心若到了,身随是早晚。李濯青全身劲力顶在掌上,扭胯旋腰,将那劲力喂了出去。只听得一声爆竹响动,李大成蛮牛一般的体格竟被李濯青整个击飞出去。
“哎呦喂!”
“年老!”
李大成摔了个屁股墩儿,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揉着屁股走了已往,“你如何也不看看便打我。”
“嘿嘿,”李濯青涨红了脸,连忙赔不是道,“走神了。”
“刚刚那是什么招式?”李大成缓过劲儿,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弟弟推出两丈远去,不由得惊叹起来,“你莫不是开窍了!”
“没有没有,一定是年老你猝不及防,脚下不扎根,才被我推出去的。”李濯青思忖父亲私下将这拳法交予自己,定是怕走漏出去惹得贼人惦念,而门内又暂无人能使出这拳法,难免引来诸多祸根。爽性守口如瓶,连哥哥也不告诉了。
“你可莫要去学那些歪门邪道的功夫啊,”李大成拍了拍弟弟肩膀,“像血犼教的功夫虽可速成,终难精深,况且多是些阴损招数,插眼撩阴、同门相残,可千万不要学这些。”
李濯青噗嗤笑了一下,扒着眼皮给李大成看:“年老你看我眼神像学了什么邪功的模样吗。”
“那倒不是,你断不会做这种糊涂事情,”李大成也笑起来,“你是要去练功?我陪你同去,木棉准也在那。”
“好嘞。”
练了一天功夫,李濯青身子乏了,当夜睡得正好,忽觉身边有人推搡。
“李濯青,李濯青!”
受了惊吓,李濯青一个骨碌坐起身来,却见自己并未睡在床上。
“真能睡啊。”定睛看去,李濯青发现身边蹲着一位青衫人,看年纪不到三十岁,面孔细长白皙,眼神犀利慑人,留着些许髯毛。看那模样,似乎是文人墨客。见李濯青醒了,那人便站了起来。
李濯青看那男人,发现自己还半卧在地,连忙站起身来作揖。
“先生唤我,不知何事。”
“嗯?”那人挑挑眉毛,“你不问我是谁么?”
“啊,”李濯青闻言,便又作一揖,“敢问先生尊姓台甫。”
男人将手一背,长衫衣袖并青丝长发都随风摆动起来。
“在下,李寒烟。”
“啊呀!”李濯青惊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祖师爷在上,濯青有眼无珠,莫不是梦中相见!”
“哎呀烦死人也,”李寒烟挥了挥袖,“起来起来!”
李濯青站起身来,卑躬而立,偷目观瞧,只觉得李寒烟这般人物,长衫随风而动、飘逸清丽,却不像如今狮相门人个个五大三粗。又想李岙讲过,李寒烟当年横行江湖,人称“霸王李”,又如何会让人觉得他是这样的文人妆扮。
“怎么?看我不像你狮相门里妆扮?”李寒烟看穿了李濯青心思,掸掸袖子背着手骂道,“子弟儿孙,个个蠢材,把我狮相门弄得这般粗鄙。扎腰挽袖的,赤膊坦胸的,半点风雅都未曾留的。”
说罢,他上下审察了一下柳濯青:“也就你,还像那么回事。”
李濯青不敢说话,虽然站着,也依旧是抱拳作揖模样,腰都不敢直起来。
“哎呀你说话呀!”见李濯青哑巴似的,李寒烟伸手弹了他一下,“我不外就是个死鬼,你莫不是连没肉身的工具都怕?”
“不敢造次。”
“真是……”低低嘟哝了一声,李寒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倒是很像。那份奴颜媚骨的劲头——”
李寒烟顿了顿,狂放大笑缓作了微笑模样。
“那份劲头,背后全是求得立身之本的顽强。”
说罢,李寒烟扭头看向远山:“知道把你带来是作甚么?”
“知道,”李濯青点了颔首,“为的是那神一品的功法。”
“哼,还算机敏,”说着,李寒烟扭头看他,“另有什么不明白的?”
“乞祖师传我招式。”
李寒烟愣了一下:“招式?何招式?”
“册内招式,”见李寒烟发愣,李濯青也抬头愣了起来,“册子除却了首页八字之外,后面尽皆洇湿不能辨明,求祖师指点。”
“哦哦,”李寒烟点了颔首,沉思了半晌。
“没有了。”
“嗯?”
“后面没有了啊,”李寒烟难为情地扭过身去背对着李濯青,“我当年悟出这掌法来,一不创招式,二不设练法,就是怕那些蠢虫以为力拔山兮才练得此功,就是想告诉后人,一力未必降十会。千拳归一路,能击人,能败人,能杀人,就是好拳。别信那些说横练功天下无双的屁话,当年我去武当山硬抗太极拳,照样被打得吐血。寻,寻个你最喜的拳路拳理,打即是了。”
“所以后面的栈道、烧鹅……”
“哦,那都是我去访各大门派时候的游记。湿了就湿了吧,预计尚不如你的文章做得好。”
“祖师爷还真是,好兴致,好兴致。”
“哼,”李寒烟转过身来看着李濯青,“我就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何须我来管这许多。这拳法,你传下去吧——”
说罢,李寒烟将手搭在李濯青肩头,李濯青只觉一道劲力从李寒烟臂膀上推过来,如同惊涛骇浪般,厚重而延绵。
紧接着,李濯青向后直飞出去。
“记着这个劲,就是这种劲!”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大巧若拙!!!”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李濯青猛地起身,见自己右拳击出,只一梦耳。
喘匀了气,李濯青下床穿着整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摆摆胳膊、扭扭腰胯,觉察自己无甚变化,架在墙角的六合吐金枪也只是跟往常一样,挽了十来个枪花就觉得累。
只是李寒烟那一拳,那劲道的蓄与发,都尽皆被他记在了心里。
“时候也差不多了,”推开门看了看窗外天色,李濯青点了颔首,“该去给爹娘请安了。”请过了安,想必天色再亮一些,大较就要开始了。
这时,急急遽一个狂狮堂门生手脚并用跌撞过来。
“二少爷!二少爷!”
“嗯?”李濯青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那喘成一团的门人。
“门……门……门……”
“门没坏,我就是起早了。”
“不……不……不是!是门主并两位堂主!”
“我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