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亚自缚在筏子上,怀中藏着绘有巨塔的皮纸,皮纸中包着鼠人的相片,此外除了身上的衣物及腰间插着的手枪匕首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鸭舌帽早已被海浪卷走,不知飘到哪个地方去了,酷寒的海水将他全身上下浇得湿透,短袖紧紧贴在挪亚消瘦的躯干上,显露出骨骼的轮廓。
他随着筏子在涌动的浪涛中起伏,时而被抛上半空,时而被按进海中,自然的伟力戏弄着这个海难的遭遇者,犹如人类在逗弄一只小虫。
挪亚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他孤零零地飘荡在海浪中,任由浪花的拍打将自己送到未知的地方,这样的遭遇,他经历了十分钟。
然后,他看到了一群冒上水面的深潜者。
在挪亚的感知中,这些怪物自他感知极限距离之外的深海升到海面,犹如真正的游鱼般巧妙地掌握着海流的偏向,蹼足划动,在冒出海面时将挪亚团团围住。
它们上半身外露在海面上,上肢举到高过鱼头顶部,大嘴张开,发出一串奇怪的呜咽声,像在哭,又像在笑。
如果它们是人类,这样的声音足以饰演最及格的小丑,哭与笑并存,欢喜与悲悼同在。
但挪亚并不体贴它们叫声的寄义,因为每一只怪物那硕大的鱼眼都盯着他,而且充满了残暴的神色,似乎恨不得一齐扑上来,将挪亚撕成破坏。
然而它们并没有这样做,深潜者们只是保持着上肢举起的姿势围在挪亚十米以外,然后不停地叫,就像以赛亚中城区的贵族们偶尔视察下城区时,那些围在贵族周围欢呼雀跃的下城区居民。
挪亚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兴奋,视察的贵族又不能带给他们的生活以任何的改善,相反,迎接的仪式和视察时的开销,都要由他们肩负。
这份肩负,来自下城区的三百二十七种税收条目。
深潜者们叫着,围在挪亚周围的怪物越来越多,很快聚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灰绿的皮肤在蓝玄色的海水中起起伏伏,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海洋是它们的主场,相比挪亚的束手束脚,这些怪物纵然在汹涌的海浪中也能保持与他之间相对位置的稳定。
从浪头升起到浪花炸开,挪亚周遭十米之内不存怪物,但十米之外,尽是巨大的、凸出的苍白眼球。
“这片大海不仅送给我一场淹没船只的狂风雨,更送来了一群满怀恶意的怪物。”
“对此,我只能说深感荣幸。”
“谢谢大海的厚爱。”
挪亚自语着凝视海面,似乎看到了那一张张沉在海底都市中的苍白人脸。
上帝从不掷骰子,挪亚也从不相信巧合。
深潜者们突然动了,它们将举起的上肢重重拍下,在蜷曲的浪花上拍出沉闷的炸响,这声同时奏响的重音盖过了漆黑的天幕上隆隆的惊雷,甚至遮掩了闪电的光线。
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然后它们继续拍打海水,但拍打的节奏不再整齐,噼里啪啦的乱响搅作一团,彻底被海浪的翻卷吞没。
纵然如此,不知几多只深潜者一齐拍打海面击出的响动也是不容忽视的,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四种声音,雷声,风声,浪声,拍打声。
挪亚瞧着这一切,他不认为是自己杀掉的一只深潜者引来了这些怪物,它们的行为更像在举行某种奇怪的仪式,在蓝星古老的纪元有巫祝祈神的舞蹈,它们的行为与巫祝之舞高度相似。
只是一方在岸上,一方在海中。
然后挪亚证实了自己的料想。
一只越发庞大的怪物自深海中浮上来了,挪亚所处的位置,就在怪物的正上方。
他并没有接纳猛烈的措施来搪塞巨怪,因为这只巨怪并没有表露出对自己的恶意,只有如深海般的平静和冷漠。
挪亚和筏子升起来了,顶着他们升起来的是巨怪庞大的脑袋,这是一只酷似章鱼的怪物,十几根腕足在海面下挥舞,脑袋则露在海面上。
海面上的脑袋大如山峰,单是一只眼睛,就有之前那艘单桅船的十几倍大,更遑论脑袋自己。
这是一只真正的巨怪,若是在陆地上,单是移动造成的破坏,便可比天灾。
【名称】古珊
【种族】神明眷族
【性别】无
【说明】若英雄恐惧死亡,亦将变为神明的信徒
挪亚合上面板,解开绳子,站在章鱼怪古珊的头顶眺望四周,他以为站在如此高的地方也许便能看到深潜者们聚集的界限,但入眼所及之处,尽是灰绿色的浪潮。
“若他们都是由人变来,这该有几多人!”
他跺了跺脚下,坚实的皮肉传来的触感和真正的石板没什么差异,挪亚觉得,纵然是自己拥有的尖锐骨刺,也不见得能划开。
这只巨怪的强大,难以想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那所谓的长着橄榄树的心,是否就在这样的怪物体内?”
“若真是如此,我如何能拿到?”
自成为挪亚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苦恼是什么滋味。
这时,挪亚身侧的皮肉突然裂开了一道漏洞,他站在一旁,可以直接看到漏洞壁上那暗红色的血肉层。
这只章鱼怪的血肉和人类的死尸切开后是一样的颜色,都是血液凝固的模样。
血肉漏洞中会出来什么?挪亚相信,漏洞中的工具就是深潜者们聚集和巨怪泛起的原因,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和自己扯上关系,但他此时,只能被动接受。
他看到漏洞中飘出了一团火,一团红色的火,这红色不是火光的橙红,樱桃的暗红,而是鲜血般的猩红,与其说它是一团火,倒不如说是一滩刚刚流出的血,那跃动的焰尖,即是升腾的热气。
这团火飘到挪亚面前,欲要钻进他的胸膛中,但挪亚退却一步,避开了猩红之火。
火团再次上前,挪亚再次退后,它上前一步,挪亚便退却一步,如此进行三次,火团不动了。
但有朦胧且模糊的祷唱自其中发出,似乎一人,又恰似千人万人。
“你是初,你是火,你是原,你将那天上的甘泉,带给地上的人饮,将人的罪恶,归于深渊。”
这是挪亚在看到【方舟】时听到的祷唱声,如今在火团前重闻。
它是我的。
一个声音在挪亚心底响起。
于是他不动了,火团如愿以偿地钻进挪亚胸膛,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