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觉得很不自在。
大统领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面沉似水，阴惴惴地俯视着他，冷冰冰的目光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刀，无情地切割进他的身体……
巨大的恐惧突然袭来，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脖子后面。
那里有块坚硬的护颈甲，让他追念起不久前那场出征仪式。
他听说，从前，在努阿克帝国，每逢战士出征，都要履行一套庄严而又繁复的仪式......直到帝国与弥林文明间的战争发作之后，这个仪式才徐徐消失——更确切地说，不搞了。
原因倒也简朴：战争日益频繁，变得越来越稀松平常，到最后，帝国各部落统领和长老们既没有时间和精力，也没有兴趣搞什么出征仪式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几个月前，大统领突然决定用传统出征仪式为进攻冥王星的特混舰队壮行，这让他十分意外，不外作为特混舰队总指挥，他却无法拒绝大统领的“美意”。
仪式开始了。古老的法式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经过漫长而又痛苦的期待，大统领终于泛起在祭台上，将仪式带入热潮。
他要为苏鲁赐福了。
他高举双臂，举头向天，口中发出连续不停地低吼，那是所有努阿克人耳熟能详的祈祷语：
“至高无上的努阿克大神啊，
请保佑你的子民，
愿他在您的世界里，
天下无敌！”
众人匍匐在地，只剩下苏鲁独自站立，在祈祷声中漫步登上祭台，拜倒在努阿克大神雕像前，深深地低下头去。
大统领取出那片刻着上古努阿克文的护甲，庄重地扣在他的后颈上——那是他全身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他把头又向下低了低，尽力体现出自己的无限谢谢和绝对顺从。
“抬起头来。”
大统领四只瞳孔里散发着优雅的淡蓝色，这是满意的体现。他伸手托起苏鲁。
“出发吧，我的勇士！到冥王星去，把上面的人类消灭洁净！”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今天，他第一次从战场上返回，觐见大统领并劈面述职。
他没有带回来几多好消息——其实就算他不回来，大统领也知道，战斗依然猛烈，战况依然胶着，冥王星继续掌握在人类手里，而苏鲁的特混舰队已损失过半。
一片极端压抑的气氛中，他终于开口道：“苏鲁长老，你领导特混舰队消耗了无数资源，损失了数十艘战舰，却始终不能踏上冥王星一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啊，到底是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审察一下大统领身边的几位长老。
人类视觉系统给了他接近180度的宽阔视野，纵使头部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也可尽收眼底。
出席今天聚会会议的共有十一位长老，加上大统领，总共十二人。他们在部落里权势熏天，是最高等阶的努阿克贵族，拥有险些无限的权力。
而我则是孤身一人，刚从战场上栉风沐雨归来，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长老们开始窃窃私议，发出降低地呜呜声，偶尔望他一眼；他们在椅子上不循分地扭动身子，弄出了不大不小的消息，似乎是在提醒他：要永远保持谦卑，这样长时间直勾勾地与大统领对视是极其危险的。
大统领见苏鲁就这样仰着头，无所忌惮地望着自己，脸上还戴着那套活该的人类视觉系统，上面的机械瞳孔永远都是漆黑一团——谁也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状态……
恼怒在他心中积累，像火苗般慢慢上升，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惊骇和恐惧。
“啪——”
一双巨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大统领再次发问——这一回声音提高了许多，听上去充满恼怒：
“苏鲁长老！我的问题很简朴，为什么特混舰队迟迟不能取告捷利，夺取冥王星？人人都知道，那不外是一颗很小的行星！几百年前照旧一片荒芜，连最低等的生物都没有！”
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看到浅浅的红色从大统领双瞳中升起，忍不住抬手摸摸那块护颈甲。
“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人类的反抗十分顽强。尊敬的大统领，诸位长老！特混舰队抵达冥王星的外围地带之后，首先对那里进行了全域扫描，先后制定并提交了三套作战方案。
但是，所有方案都没有获得长老会的首肯。此外，大统领还明确指示：战斗中不得使用重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一点点向前推进，通过消耗战来扑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好消息是，经过三个月的艰辛战斗，冥河舰队已支离破碎，主力战舰非毁即伤。
在我看来，特混舰队目前已基本掌握制天优势——任何人类飞船，只要一离开冥王星的地面，就会被锁定和击落。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个局面来之不易！战至今日，我方损失惨重，支付了巨大价钱，约二分之一主力战舰被迫退出战斗，其中十一艘完全被毁，已化为空间碎片，另有三十二艘身负重伤，正排队期待修理。”
他平静地说道，语速不紧不慢，声调不高不低。
谁也没有察觉到，此时现在，在他的内心深处，怨愤和羞耻犹如狂风骤雨下的海面，波涛汹涌，难以平息。
如果允许使用行星级重型武器，这场战争原本可以在几周内毫无悬念地结束！明明一颗超级聚变弹就能解决的问题，却被大统领故意弄成这个样子。
在剪除异己方面，你们还能做得越发肆无忌惮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消耗实力——我的实力！因为“特混舰队”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我的飞船，我的士兵！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什么“使用重型武器会导致与人类的冲突升级”，什么“冥王星无法蒙受重型武器攻击，过于严重的破坏将令它失去殖民意义”……嘿嘿！全都是借口！恬不知耻的借口！
眼前这群努阿克长老平日里尸位素餐、老迈昏庸，打仗全是酒囊饭袋，搞阴谋来却一个比一个企图多端。
他尽力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唉——照旧算了！不管有几多委屈、不满和恼怒，在这个敏感时刻都不能表露出来。
那样只能把整个计划搞砸。
他停下来，期待劈面发问。
没有问题。
“大统领，这一次我专程从前线赶回来，主要是为了劈面向您汇报舰队最新拟制的作战方案。这是个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是它必须获得您的支持和批准，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够单独汇报。”
“你们都退下吧。”
众长老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诺大的聚会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隔着宽大的聚会会议桌相对而坐。
“谢谢大统领！适才我说的那些，其实每日战报里都有，长老们也都能看到......不外，我这里另有些其它的情况，恐怕您并不掌握。
特混舰队的真正损失比报上来的更惨重。本阶段的作战中，遵照您的指令，我组织了频频规模不等的登陆作战，结果损失了约莫六分之一的士兵。
没有谁比您更清楚，人口繁衍一直是本部落的头号难题。由于没有一颗像样的行星为依托，我们始终无法大规模孕育子女。
因此不管是努阿克舰队，照旧新组建的特混舰队，士兵总量一直在缓慢淘汰……不幸的是，冥王星上的人类却可以随时增补有生力量！
总之，特混舰队目前只是在苦苦支撑！我们既无法登陆冥王星，更不能撤出战斗——那即是前功尽弃。坦率地说，现在我最大的担忧是，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大统领发出一声低吼：“没想到情况竟然有这么严重！这……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或许这正是你想要的！他有些厌恶地想。
“面对这一现实情况，我构想出一个全新的作战方案。其焦点思路是：牺牲特混舰队大部门已受伤飞船，诱使冥河舰队主动出击，以此掩护一支精锐突击力量强行登陆冥王星。一旦登陆乐成，立刻对敌地面防御力量进行定点清除，同时建设前哨基地，在此基础上迅速扩大登陆区域，最后由爬行者雄师彻底剿灭残余人类。”
大统领吃了一惊，险些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苏鲁，你是不是说……用特混舰队的那些飞船来吸引冥河舰队的火力？那样以来，它们很可能有去无回、灰飞烟灭！就算我们乐成登陆冥王星，特混舰队也将彻底消失了，我知道，它是你们苏鲁家族全部的家当....…不行，这个方案完全不行行。”
苏鲁是不是疯了？为了一场胜利，宁愿赔光一切！那可是他在卡玛星球上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攒下的资本！失去它们，他在整个部落里就不会有什么职位——充其量是位名义上的长老而已。
“您的担忧我也重复想过。问题是眼下除此之外，我们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首先，特混舰队已经遭受重创，再继续坚持下去，结果也只能是彻底报废。大部门飞船都已是体无完肤，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诱饵，为真正的精锐打掩护；也许这就是它们的宿命吧。
另外，我们的后续精锐进攻力量在哪里？凭据我的方案，当特混舰队的飞船像一层又一层装甲般被冥河舰队剥离后，他们将见识到努阿克人真正的战斗力。那就是……”
他停顿下来，将人工视觉系统调成高分辨模式，透过它紧紧盯着大统领的一双瞳孔，上面密密麻麻漫衍着无数血管，有粗有细，弯弯曲曲，像是大雨事后卡玛星球外貌纵横交织的河网。
每当努阿克人的情绪泛起急剧变化，那些血管壁就会泛起出差异的颜色，紧接着整个瞳孔也会随着变色——这一点永远无法隐藏。
大统领一双瞳孔依然是浅灰色，没有任何变化。
“……那就是……您的禁卫军！他们将会像天神般从天而降，将那些渺小的人类碾压成粉末！
尊敬的大统领，如果不是战事吃紧，特混舰队又损兵折将、难以支撑，我们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经过重复的分析与斟酌后，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胜机，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选择——请您派出禁卫军，在要害时刻给予冥河舰队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并卖力为后续爬行者雄师开辟着陆场。
我将确保在禁卫军登场之前，人类防御系统已被特混舰队消耗得所剩无几；那些破损的战舰虽然失去了太空角斗能力，但是只要经过适当的改装，用来对敌提倡无人自杀式攻击照旧绰绰有余的。”
他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完了。
缄默沉静。意料之中的缄默沉静。
大统领现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把我的人工瞳孔扒开来，看看底下究竟是什么颜色。他心中暗想。不着急——就让他慢慢猜去吧！
动用禁卫军对他来说非同小可，况且这一次似乎还几多有些被胁迫的味道。不外，如果凭据这个方案，最后乐成夺取了冥王星，那么，最主要的劳绩将不再属于我——由于禁卫军的出动，劳绩和荣誉将毫无争议地归于大统领。
反之，如果失败了……不！不会的！这一次，努阿克人一定不会失败！
他满身上下感应一阵轻松，终于把难题抛给了大统领！
大统领目光向下，移到苏鲁胸前。那里的胸骨颜色乌黑，边缘闪闪发亮，正是恒久劳作的结果。
那些养尊处优的长老们，包罗他自己，胸口处的每一片外骨骼都整齐而又洁白，上面要么装饰着珍贵的宝石，要么挂满了黄金徽章。
他还注意到，苏鲁的外骨骼上充满弯弯曲曲、深浅纷歧的裂缝，里面充满污渍——它们应该是多年前那场卡玛圣殿爆炸所留下的痕迹。
这么多年来他简直很不容易......当固体潮汐即未来临，整个部落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我指派他留下，领导族人开始了艰难的卡玛星球殖民进程……已往几十年里，他们为舰队提供了十几亿吨物资——没有这些，我们也许早就灭亡了。
不管怎么说，苏鲁和他的家族已经为努阿克部落支付了许多，可能比其他长老家族加起来都要多。
眼下冥王星之战进入要害时刻，胜败在此一举。以他的个性，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会如此决绝——按他的提议，这一仗打完之后，无论胜负如何他小我私家的实力都将荡然无存。
一个一无所有的长老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只会越发忠心耿耿。
他确信自己猜到了苏鲁的真实想法：既然特混舰队已损失泰半，倒不如孤注一掷，让它在最猛烈的一次进攻中充当先锋，为后续的主力进攻赢告捷机。
看来，他已经认清现实，盘算了主意，那就是——从今往后要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我，为此宁愿献上特混舰队……
“你的建议很好！我允许你使用禁卫军。这样可以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希望我们很快就能站在冥王星的大地上！我听说由于太阳爆燃的缘故，那里的气候正在变得越来越温暖，比这里不知道要舒服几多倍。”
苏鲁觉的自己期待了足有一千年之久。
他立刻站身起来，敬重地低下头去。
“尊敬的大统领！我向您保证，有了禁卫军的参战，我们一定能在六个月内攻占冥王星！”
“很好！去吧，勇敢地战斗！早日为部落夺取那颗星球！努阿克大神保佑，胜利终将属于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