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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梁者

第十九章 飞天

强梁者 高甜无虐 4737 2020-04-07 18:00:00

  敦煌城城东南面的鸣沙山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是一个晴朗又不显得那么燥热的日子,走在供养佛陀的石窟中,每每看那些菩萨、天王、力士善坐莲台上,双手结印,目露慈悲的模样,心儿都市忍不住驻步凝神。然后,双手合十,学着在长安看到的僧人化缘时的那样,微微鞠躬,闭目祈福。至于等到她祈福结束,再抬头时,夫人已经走出了好远,这才不迭的小跑着跟上。

  鸣沙山上千佛洞,“千”字却不是虚指,岂论是种种壁画,照旧雕凿的塑像,都是成千上万的佛陀金身。心儿随着夫人且行且驻,从清早开始游览,一直到黄昏时分,这才将那些大型的商贾巨富出资修建的佛窟看遍。现在,千佛山只剩下最后一个佛窟了。

  心儿站在佛窟前,努力抬起头,才气堪堪仰望到佛窟的顶部。这个佛窟太大了,大到与其说是一个佛窟,不如说成是一个华美的宫殿。这里,即是上一任敦煌城城主供养的佛窟。不外,凭据心儿在来这里前听闻的消息,这个佛窟由于敦煌城主在几年前的病逝,而停止了维护。新任的城主尚未站稳脚跟,故也没有流露出修缮这个佛窟的计划。因此,这里便像是被遗忘了一样,洞内生尘。

  就在心儿在抬头审察时,夫人已经走了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心儿却忽地感受夫人的步履显得认真的许多。之前那么多佛陀,都没有让夫人认真过。而仅仅是进入这个佛窟的行动,却让心儿觉得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带着莫名的笃信。

  来不及多想,心儿也赶忙跟了进来。

  尽管几年没有过人修缮这里,随着上一任敦煌城城主余威的消散,这里的香火也早已隔离。但是,并没能掩盖住这里曾经华美的景象,高峻的穹顶上,生尘的墙壁上,都能看见透出的宝蓝色涂料。这个洞窟由蓝红两色作为主基调,描绘极乐净土,再辅之以青绿色以增添生机。而最让心儿觉得惊奇的,是这里的壁画的内容。在之前经历的洞窟中,那些慈眉善目的佛陀是牢牢地占据着主导职位的。然而在这里,目力所及之处,宝相庄严的佛陀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跳着乐舞的胡姬。

  姜子曼徐徐走到墙壁跟前,伸脱手轻轻的拂去那上面的灰尘。在这座辉煌光耀华美、庄严绚丽额供养窟墙壁上,留有着无数个身着轻纱衣,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全都陶醉在极了仙境的喜悦满足中。

  “你果真没有骗我。”她入迷的望着墙壁上无数的飞天,口中低声的喃喃着。

  在心儿的目光中,夫人就这样漫步沿着墙壁向前走着,手指抚在那壁画上,每一寸都细致无比,再三观想。此时的她,比任何一个前来观想过的信徒都要来的仔细,更远胜后世走马观花的游人。那些信徒只是远远的张望着墙壁上美轮美奂的壁画,而姜子曼则是靠近了,近到与那些壁画上的飞天都触手可及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陶醉在鉴赏中的姜子曼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是一个等身的胡姬画像,远大于那些巴掌巨细的胡姬。很少有为供养窟作画的画匠会给胡姬这样的角色以这么大的位置,那些好位置,都是用来绘制佛陀的。

  画像中的胡姬没有像那些乐舞的胡姬一样,扭动着身姿。而是静静的站立在那里,只有一只玉手伸于胸前,眉目浅笑,似乎是对鉴赏者的诚挚邀请。

  “这个行动...”姜子曼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的与那画像中胡姬伸出的手指触碰了一下。

  “咦。”甫一接触,姜子曼就觉得这里的墙壁质感并差池劲,在她面前的,似乎并不是一块完整的石墙。在那石墙的中心处,也就是画像上胡姬指尖轻触的位置,似乎有着一处人为制造的凹陷。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按钮。

  在感受到这一切的同时,姜子曼的手指也按了上去。

  陪同着那个凹陷处被按下,这个石墙也有了变换,一阵晃动后,在心儿惊讶的目光中,整面石墙略微向一边偏移了一小段的的距离。而在那露出的狭小的空隙中,掉出了两卷羊皮卷轴,恰好落在了姜子曼脚边。

  她捡起卷轴,打开了其中一个,在那张不大的卷轴上,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西域的文字。姜子曼捧着泛黄发旧的卷轴,一字一句的读已往。

  “我是葱岭以东于阗人,来敦煌作画为生。对了,忘了说了,我叫奚涂,这是我的名字。但很久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了,以至于想起我的名字泯灭了我近一周的时间。不外,有一个名字我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连拜佛冥想的时候都无法忘却,她的名字很好听,娜库伊娃。

  遇到她的那时,我来敦煌后很久也没有找到愿意修建供养窟的人家,于是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可就在那一晚,我看到了她。她随着商队,站在篝火旁舞蹈。我看过胡旋舞,可她跳的却不知为何,是如此的吸引着我。那一夜我没有睡着,原来准备第二天离开的也没有走。白昼在城里继续谋求时机,晚上再去她追随的商队那里,期待第二次相逢。幸运的是,商队没有离开,她也认真的跳着。天呐,她看我了,我却挪开视线,不敢去看她。那一晚结束时,我在人群后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感受自己好废物。之后是第三天,我终于接到了作画的任务,照旧为给城主新开的供养窟作画。我很开心。到了夜里,篝火旁,她又看过来了,我终于敢直视她的眸子了,还带着点僵硬的微笑。她的眸子真悦目,笑起来的时候,我的心跳都停了下来。更让我激动的是,那一天夜里,我在走回居住的旅店的路上,遇到了她。她看上去是从趁着夜晚人睡去后出来的,就这样笑着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对我说,你是个画师吧。

  我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但照旧点颔首。

  ‘那你给我画一幅画吧。’她说。

  我说好。

  她又说,我不要用那些修佛窟的涂料画出来的,用木炭画。

  木炭画画?我从来没有听过,于是我摇摇头。

  ‘就是那种木炭,削成笔的样子作画。这样画出来的人物会很传神。’

  我呆了呆,虽然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但我照旧允许了。

  ‘那...我怎么回报你呢?’她忽隧道。

  我想要摆手,她跟我说话就已经让我开心坏了,哪还想着什么回报。可是她却已经说道:‘不如,我给你个拥抱吧。’

  说着,她已经伸出了手。那个场景我至今依旧影象尤新,我甚至把那一刻她画到了厥后我作画的石窟里。

  ‘我身上脏。’我看看自己的衣着。

  ‘我觉得洁净就够了。’她说,‘你再不外来,我就走了。’

  我像是失了魂走已往,抱住了她。

  ‘我明天要离开了。’她在我怀里轻声说。

  我想问她会去哪,可却说不出口。她是个胡姬,随着商队行走的胡姬,我已经能猜到她的目的地了。

  她从我怀里松开手,一步步的退开。

  ‘那你怎么看到我给你画的画。’看着她就要远去,许多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只能这样说。

  ‘你画好时,我就看到了。’她笑笑,眼眉弯弯,走向了了街角。

  ‘好,我会去为城主新开的供养窟作画,岂论多久,我都市画出来了的。’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喊得很认真。

  她的身影停了下来,郑重所在了颔首。在我的目光中,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越日,我清早到了城头上,去看有她的商队远行。消失在大漠深处的身影,就像是在我心头剜掉了一块肉一样。从城头下来后,我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物和旧画稿,住进了鸣沙山断崖上的一个洞窟里。白昼在供养库内作画,吃最简朴的饭食、拜佛冥想。晚上会自己的小洞里睡觉。城主给出的任务太大了,要花上我一生的时间。于是我便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那里。

  在供养窟里作画的第十三年,我终于趁着她的模样快要在我脑中消失时,用她说的炭笔画出了她的画像。画了那么多飞天和佛陀,这确是第一张满意的画像。

  我要死了,有生之年能够画出她来,我也无憾了。

  就是不知道,她能看见吗?我不知道,也不知道那些佛陀知不知道。

  我将这封写满言语凌乱的回忆的信和那张画做了个暗格,藏到了供养窟的石壁后面。机关就是她伸出的手指,如果真有人看到了这封信和那张画,恐怕也已经触碰到了那个机关了罢。

  我的心终究是不诚了,画了一辈子佛,也看不懂佛,还在为她求佛。城主死了,我也老了,眼睛花了,快要分不清颜色,拿不动画笔了。我用这最后的力气写下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到。外面现在狂风大作,沙暴遮天。是我该离开的日子了。”

  读至此处,姜子曼的心忽地猛然一痛,在那平淡的一字一句中,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孤苦的萧索身影一步步在沙暴天中走下鸣沙山,走进茫茫大漠,这样马虎有无奈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唯一的眷恋也......

  她手中的另一个卷轴也无法拿稳,从手中落下。

  坠落的历程中,捆绑卷轴的细绳已脱落。于是,当那羊皮卷滚落在地上时,已经自然的展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用木炭手绘的画卷。由于年代的原因,炭粉脱落,那画卷已经变得模糊了不少。可整小我私家物的面貌却依旧算是清晰。

  侍女心儿好奇的望过来时,却不觉得“呀”了一声:“好奇怪的作画要领。”

  但下一刻,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看那画,又看看姜子曼,脱口而出的道:“这...这画的是夫人呐。”

  尽管画上是姜子曼及笄年华的样子,但眉目之间和现在的姜子曼依旧十分相仿。

  姜子曼在看着那些文字时,就已陷入了入迷的状态。再看到这画的一刻,两行清泪已经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那么多年在长安,都没能让她流泪。因为那时的她需要坚强,一旦挺不住了,人也就没了。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止不住那肆意流淌的泪水?

  夫人张开了双手,将整个身体贴在了石壁上。她的脸紧紧的靠着墙,双手用力的拥抱着那酷寒,热泪从眼窝中涓涓流淌出来,顺着石壁流淌,一只滑落到地上。就这样连续了很久,姜子曼这才放开了手,闭着眼退后两步。然后,抬头,睁眼,扬手,旋转。

  她的身上没有穿着胡旋舞需要的种种纱巾首饰,一天的游览,也让她的舞步显得有些凌乱。可姜子曼就这样跳着,忘情的跳着,就像是壁画上那些陶醉在极乐仙境的飞天一样。

  在姜子曼跳起胡旋舞时,在敦煌城东南修着千佛洞的鸣沙山上,也袭来了风暴。乌云凭空升起,隐天蔽日。这一场疯狂的沙漠风暴不知何时到来,席卷在石窟外围,却绝不迫近敦煌城。似乎只是为了千佛洞来到一样。而在那沙暴中,人们看见千佛洞似乎变了一个模样,有淡淡的光线从那沙暴中泄出,似乎是狂风浪涌中的一页孤舟,时刻面临着倾塌,但又顽强的向这个世界昭示着自己的存在。这样的奇妙变化同样引起了敦煌城中人们的注意。

  在洞窟中,心儿也在不远处看着夫人。这一次,夫人没有在接近热潮的位置停下来。那些连续数圈、数十圈的旋转,纵然是年轻的胡姬也难以驾驭,更别提已经到达中年的夫人。可是夫人就这样旋转着,迷醉般的旋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又似乎下一刻就将飞天,抵达了画中仙境。

  这是她见到夫人最美的一刻。或许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刻。

  一曲舞罢,已是一刻钟的时间。姜子曼站在原地,手指撩过带汗的发丝,轻喘着抬头看向眼前的石窟上雕凿绘画的无数飞天。

  她终于笑了,已经带着些许皱纹的眼睛弯弯,却远胜过那些青楼中歌舞时露出的笑容。

  那是数十年前初见时的笑容。

  “你不在了,可我看见了。”最后一次深深的凝望了一眼那石窟中的景象,像是要将其全部记着一样用力。姜子曼回过身,向着石窟外走去。

  “夫人,外面正有沙暴...”心儿下意识地想要出言提醒,可当她看到姜子曼走出门,身体进入沙暴的瞬间时,却不由得愣住了。然后,回过神来的她紧紧的跟了上去。

  至于在千佛洞外远远张望的人们,看见了在那沙暴中淡淡的映出来的光线中,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在舞蹈,就像是宫廷中乐舞的胡姬一样,如痴如醉,令人着迷。而当沙暴褪去,人们前往千佛洞一探时,才注意到有一座佛窟破坏了。不是什么脆弱的小佛窟,而是那个看上去最结实的敦煌城上一任城主的供养窟。在沙暴中,所有的壁画、雕塑都被磨灭殆尽,石壁平坦的似乎这里只是一个未经雕凿的石窟而已。

  他们中有的人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传说,在前秦宣昭帝苻坚的建元二年的一个黄昏,沙门乐尊云游经过鸣沙山在一出山丘旁休息时,突现奇像:整个鸣沙山被佛光笼罩,佛光中有千万尊金光闪耀的佛像若隐若现。于是便有了千佛洞的建设。

  这一次,是不是又是圣地异象?有人说是,有人言否,更多的人则认为那佛光中发生的不是仅仅用作陪衬的胡姬飞天,而是越发高尚,更显得宝相庄严的佛陀。多种看法莫衷一是,为此不久后,还发生了一个大纠纷,又是种种荒唐事发生。虽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有那个允许要带着姜子曼和心儿继续前行的商旅,在发现两人消失了好几天后,便放弃了期待,私吞了她们抵押的资财,然后一路继续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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