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瑚济寨打起锣鼓，诸申们唱起了“阿察密布歌”，似乎在庆祝什么喜事。又有男女老少的欢呼声、屠宰牛羊声接踵而至。
撮落中的努尔哈赤正在喂着哈思虎一勺勺地吃粥，听得外面喜气洋洋地欢闹声，心中难免怅然。——他多想和嘉穆瑚的诸申们分享胜利的厦悦，多想成为那里的首领，多想让人前后蜂拥着——可一日不战胜达尔滚，便没有一日安生日子过。
到底该如何是好？
心乱如麻的努尔哈赤盛起碗内的粥底儿送到了哈思虎的嘴边。哈思虎早看出他的心思，稳妥地吃下粥后，便慰藉道：“也不要惆怅了，逃不脱这次劫难，恐怕是天命要亡我们嘉穆瑚，从来都没有谁对谁错……”
努尔哈赤就着火光瞧他一副淡然无事的样子，苦笑道：“我身边许多人都信‘天命’，就连阿玛和玛父身为官家的也相信天命，惟我对此恨之入骨。”
哈思虎道：“年老哥，生老病死，一切皆是定数。佛经上是这般写的，汉人的许多论著也是如此，不会错的。”
努尔哈赤抵天命之说一直是无从论述，但他认准了无有天命之理，可嘴里怎地也描述不清，只抑郁地将碗一扔，勺子一掷，猛然起身说：“我们生来就是被欺压的命吗？我亲身体会到他们拿我们当猪狗的感受！——嘉靖四十五年，我随队狩猎迷了路，来到了明边欲讨口饭吃，他们欺辱我，对我掩口遮鼻怕我偷吃一口粮！我在猪圈里攥口糠来吃，竟有人说我是猪奴贼，来哄赶我走——隆庆三年，额涅离开了我，我不得不养活自己……我到马市去贩卖，他们欺我愚笨，将我辛苦收罗的松子换了两斗受了潮的玉米，没出几日，被那个叫纳喇氏的觉察，扯着我的衣领，一嘴巴抽了过来——”
哈思虎以为他是都督的儿子，向来是主子身份，生活自当无忧，竟没想到吃过这般苦头。纳喇氏那一嘴巴打过来时，像是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仰起身来呆呆地望着努尔哈赤。
“‘活该的废物！被人欺耍了都不知。你看这下头尽发了霉的，你给老娘吃呀、吃呀！’她抄起一把米来往我嘴里塞。那霉变了的米要比砒霜毒几倍！我又冷又饿，没法子、没饭吃，只好憋在嘴里捂软了生吞下去……”努尔哈赤咬牙切齿，每当想到此处他都目眦欲裂，“我恨他们！我不禁要杀光他们！——达尔滚的背后就是这些权贵在操控！要否则，达尔滚这种人也配得‘上天注定’？”
只是哈思虎刚服了蛇毒草药，体质尚未恢复，面色苍白的他一直打着笑面，“年老哥先别急，可还记得额涅与我的书信？就是写给瑚济寨主人完布禄叔叔的，我想我们应该及早递上去，这篇蒙文，想必只有他才看得懂——哦！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不想再受羞耻，这封信天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努尔哈赤想起白昼之事，叶赫贝勒口中所说的孟古指不定是有多貌寝，否则如何四处兜销？他回首顿了一顿，又道：“你要好好养伤，记得，无论嘉穆瑚是存或亡，你都不许死！——你另有黛茵扎！我不许她成为未亡人！”
“年老哥……”
“你记得了么？”
时值撮落外灯火阑珊，众人围着篝火在扭秧歌，唱着族歌，时而又跳起虎神：
“你干道阿，送你万道岭。”
“回到深山去修行，哎嗨哎哟。”
“打打鼓哇撞撞金钟。”
“请虎神老爷下山峰，哎嗨哎哟。”
掌坛的巫师腰扎神裙，舞腰铃，击神鼓，唱着神歌，恭请虎神。
三位诸申装扮的虎神头戴虎头帽，身披虎皮，演出“猛虎下山，攀岩跃涧”，直至来到大寨中央。
大虎手捻黄香，摇头摆尾，小虎翻跳腾挪为其掠阵。
一大二小三位虎神活龙活现地演出一番后，跃上西墙供桌，饱餐一顿。吃饱喝足后，鼓声阵阵，更为猛烈，又开始上演饿虎扑食，时而狂啸、时而迈开大步、时而抬头阔步，均是为到达震慑邪灵之效。
虎是兽中之王，诸申们的祖先认为把虎神请到自己家里，其它深山僻野之山怪、**暗洞之妖魔都市远避家舍。但此举都是年终岁尾才进行的，现下不年不节，如何会上演这番？
努尔哈赤刚转出撮落解了手后，略看了几眼，便被叶赫兄弟招呼到了台前吃酒。
两个兄弟倒也客气，一碗碗地斟给他吃，又递上鹅腿来给他下酒，并劝慰着：“刚刚获得的消息：完布禄与图伦城主结盟，预备效力朝廷，合城的戎马尽归李成梁调派。小英雄为了嘉穆瑚舍身求义的精神，我兄弟二人很是钦佩的，不外眼下不妨听我等一言，照旧速速下山另寻出路罢。因为达尔滚是尼堪外兰的堂兄，亦合入了李成梁的麾下。唉……这下就连我们海西的日子也欠好过喽！”
“什么！？”努尔哈赤听了这番秘闻，瞬时一惊，辽东总兵联合建州最有势力的噶栅意欲作甚？达尔滚又是尼堪外兰的堂兄，这下可令人头疼。
努尔哈赤望而却步，可整座嘉穆瑚的人们一辈子都要被看成奴隶所驱使。达尔滚更不知以何手段来消磨福晋和小青……
努尔哈赤就着篝火之光，瞟了一眼台上端坐的完布禄，又见他身边坐着的少年，只二十左右的年纪而已，头竟戴着一顶海狗皮帽，仔细观摩，身披了一领藏青色貂皮滚边斗篷，胸前露出一块护心铜镜来，一副清瘦的国字脸上双目点漆，只见他酒杯刚送到嘴边，突然停下，就着火光投来疑惑的神色。
努尔哈赤与他目光相对，旋即闪了开。
“列位！”完布禄举起酒杯来，朝着四方亮声说道：“经过我寨诸申们十几年来的辛勤奋进，终于在建州卫开拓了一席之地，我完布禄没有愧对我们的哈拉，我们将是一支精彩的穆昆！——来，为了我们各人的日后的美好征程，干了这杯酒！”
瑚济寨的诸申们早就听闻少主子安费扬古归来的消息，而且联合了建州最局势力的图伦城一齐归顺李成梁，这座大靠山，是所有女真部落所惧惮的，另有朝鲜那群吸血鬼更不敢再来索取。
这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众诸申们大喜过望，百人共呼，狂饮而尽。
“——另有一事尚要宣布！”
完布禄脸色忽地凝重起来，径自斟满酒杯，走下石阶，朝着众人，高举起来，“将你们送给了大明，是我这辈子最自得的劳绩，我老了，该让位给我唯一的儿子了。——来啊，安费扬古！”
“是！阿玛。”那少年脱了帽，解了斗篷，迈下阶来，垂手侍立在侧。
完布禄注视着他，满意所在了颔首，“百年前，我们的祖宗南迁，就是不为再受欺凌迫害，他们千辛万苦地寻到了这片美丽的土地，令我们安生永存——如今，我们的腐朽内乱，征战杀伐，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这将是我女真大地前所未有的浩劫。我们只有依附大明，那、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儿子，你要谨记！”
“是！孩儿谨记！”
安费扬古接过弓来，只拽出一火箭，正中靶心。
只见靶心内燃了起来，彤影闪烁之下，众人共呼：“效忠大明！效忠大明！效忠大明！……”
努尔哈赤死死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达尔滚作对，就是与大明作对；达尔滚要搪塞的，就是大明要搪塞的。
如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