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一辈子的影象里,许多都被迫变得不周全。
细枝末节上,不少已经难以记起踪迹。
可楚定澜,她是有些印象的。
虽不知其人,却耳闻其名。
她还未曾声名鹊起时,楚定澜已经提前她两年被人赞美作惊绝令郎。
文武兼备,兵家大才。十四年纪领兵五百去了漠北抗辽,绝地反杀击退辽人雄师,立下大功一件。
而她那时,照旧个在家中族学日日坑蒙诱骗想着法儿买零嘴的学子。
三年后,一家覆灭。
她从前时常插科讥笑,等到遮天挡灾的巨树突然倒下了,陆明骄才发现自己这十四年里竟真是身无长物。
文不成武不就,照旧个不能为外人言说的假凤虚凰。
偏偏,只有她活了下来。
众目睽睽,她一举一动都受紫禁城中的那一群人的监视。
若非机缘之下得以假死,她认真报仇无望。
漠北漫天黄沙,她一个江南烟雨里生长大的,初到那地不知受了几多苦楚。
手足皲裂乃是再寻常不外的常事,日日苦恼的是冬日饮水结冰一尺,夏日酷暑焚人心脾。
黄土之上,贫瘠之地。马匹经常难行,只得死死伏靠着骆驼一步一步挣扎。
……几多艰难。
她却秉着滔天的恨意,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一身破烂衣袍渡过凶险的沧澜江头,她终于踏上辽人土地。
他们的目的如斯配合——灭了大晋!
那一年的筹备里,辽人营帐也长时不时地讨论那小我私家,楚定澜。
她回回只是冷冷坐着,在一旁淡淡听。
陆明骄以前不通辽语,呆了这段日子也能听懂个七八。
原来他近日又奉皇名驻守嘉峪关前,辽人派去打探敌情的探子无一生还,全都被他一刀切扒了衣服吊在关门口。
说到这处,那些辽人俱都狠狠灌一口酒,满面恼恨。
陆明骄听在耳里,狠狠皱了眉。
她一时激怒下选择与辽人相助,却忘了,她的父亲也是这般死于辽人之手,挂在城门口供人讥笑侮辱。
那一刻,陆明骄心中名为恨嗔哀的乌云叠起蔽日。
认真可笑。
走投无路的世家子,竟然沦落到要与杀父对头同谋利益的田地。
可眼下,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陆明骄如今已死,陆家没有后人。
纵然现下要起兵造反,却也不能直接打出她的名号。
她于是随意取了一个名。
吴自闯。
吾,自当闯荡天下千秋。
天元二十八年,嘉峪关西逆贼吴自闯横空出世。
平昭世子,抚远上将军楚定澜领兵二十万对敌。
一江之隔,血雨腥风。
长枪劲弩,十里外杀人。
然,其时与他对敌的。却不是她陆明骄,那个吴自闯,另有其人。
她仗着曾经的中原人身份,乔装妆扮,领五千人悄悄偷渡进内陆,联合内应直接在金陵东北部兴兵,直上京城路。
她一路攻陷江南府,连着收了幽州府燕云府,稳定下势力后,却听闻楚定澜败了。
二十万雄师,中计死了十五万。
他连夜奔忙回山海关请调援兵,却被指私通外贼,其心必异。
陆明骄那时却不在意。她心里有数,文德帝执政,朝中腐朽。
几子都对着皇位虎视眈眈,内里早已经不是一条心。
楚定澜的父亲无能,可他却挣了满身功勋。如何不让人忌惮。
圣上虽疑心太重,却照旧倚仗着这个战神一般的嫡孙守卫山河。
可旁的看不顺他的,却又太多了。
此次所谓通敌叛贼,约摸是哪方势力乘隙下黑手栽赃移祸。
她冷笑。
天家人认真是天家人。这往身上扣的罪,也都一模一样。
可他的生死,与她无关。
楚定澜姓楚,这便够了。
屠他楚家人,赎我陆家命。
既然他们楚家要先行自相残杀,她作壁上观,何乐而不为。
于是内忧外患,一齐迸发。
大晋的山河,已然岌岌可危。流民繁多,一个个地涌向皇城求援。
皇城却禁闭朱门,将子民都拒之门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陆明骄一身乔装带着面具,冷冷站在高处看这一切哀怨连连。
断亘残垣,血光连天。黑烟阵阵,哭嚎声此起彼伏。
她没有伸出援手。
她是这一切的缔造者,这就是她要看到的。
昔日陆家灭门斩首,一圈圈的人挤满午门,不外生怕凑不上这热闹。
生死一事,沦落不到自己身上,便只是一片鸿毛而已。
抬手,叱风争鸣,一刀未来人砍成两半,天际下起了簇簇血雨。
靠坐在墙脚面黄肌瘦的流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雨淌下了一跳,连忙伸脱手去接,睁了眼看清楚,却是一手的鲜红血液。
他们惊恐地僵住身体,干裂的唇哆嗦半晌,尔后神色一变,凑上去喝掉了手中的血。
被砍成两半的尸体沉沉摔下地,惊醒了周围一片闭眼小憩的流民。
有人骤然瞪大了眼,尔后面面相觑。
突然间,几小我私家都冲上来抢夺尸身。
喝了血的流民感知到什么似的怔怔抬头,入眼背光的颀长身影。
他面上的黑甲,沉郁地泛着暗红。
似乎……浸润在血水中良久。
那人的一双眼形状极美,满眼冷厉无聊。
似乎眼前的一幕不外只是再寻常不外的蝼蚁争抢食物而已。
再一眨眼,人已经消失不见。
……
陆明骄默了默,面色沉冷。
她死在天元三十年的早春,沧澜江畔的一片黄草之间。
那时为了镇压西北突来的骚乱,她领兵前去,却在路上遇到了伏击。
明明她的消息,基础没有走漏出去,而那个时候的西北,早已经是她的天下。
那些伏兵身披黄草做的蓑衣,手持中型弩箭,腰间配一把长匕首。在她刚刚进入嘉峪关的山谷间时突然泛起,射出无数尖锐的箭。
随行千人死了泰半,她急急拍马远遁,那些人却照旧紧跟不放。
快马飞驰,在那些人早有预备的重重围剿之下她走投无路,面前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宽阔江河。
无船,渡不外去。
部下为护她列队抵死抗争,她转了偏向奔逃,却在那半人高的野草之中脚上突然一痛,这瞬息间被弩箭射掉了覆面盔甲。
忍着脚上险些碎裂骨头的痛转身,那人也是同她一样的黑甲面具,一手长剑,一手是随手抢来的长枪。
猝不及防,利器刺进血肉。
她就这样失去了意识,死在半人高的野草中。
至死,她都无法真正确定杀了她的人到底是谁。
憋屈可笑。
大晋拿得脱手的战将,老的老死的死。只一个楚定澜有一手本事。
陆明骄本不觉得杀死她的人会是楚定澜。可转念细细思索,其时楚定澜进京负罪,尔后被圣上贬去漠南同淳于烙作战。她那时一心往京城前杀,再杀,并未实时留意到淳于烙那处的战况到底如何。
几个肱骨大臣死于她手后,她没有暂缓而是乘隙直上。
极有可能,那时候已经被钻了空子。
临死前看到的那人,身形高峻,策马扬鞭出枪刺剑之中的稳当臂力绝非一般习武之人能做到。
大晋里能打的她险些都心里有数,除却楚定澜频频碰巧之下没有见到,剩下的都有个估量。
……只能是楚定澜!
前世杀她,她的大业功亏一篑。
今世又杀她……
陆明骄握住扶手上的貔貅紧扣两下,这才惊觉:
她的叱风竟是没了!
若云说的那些,她在心里整合出了一个或许。
她被不知名的贼人所害,喝下毒药上了脑子和筋脉,经过楚定澜身边医师治愈才徐徐好转。
楚定澜算得上悉心照料她,不外并没有发现她是女子,也算万幸。
可到底是谁害她?
陆明骄面色阴戾,怎么都想不起来。
上一世的死,也是脚踝后的突然剧痛,似是被什么工具击中,差一点就要倒地不起。
陆明骄自诩自己武力绝不弱,那时候虽慌忙,却也不至于毫无察觉。
……
而已。
如今重活一世,山上的兄弟们也折损不少。
幸亏国公府至今尚存,家中都完好。
她另有时间,去慢慢将那些藏匿在阴沟里的蛆虫抓出来。
陆明骄心绪颠簸有些大,禁不住扶额,头脑间一阵钝痛。
她才醒不久,思虑过多伤身。
召集部下的决策也需要暂缓,现在的身体不能出差错。
且先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再说。
压下心中翻腾的思虑,她闭了眼,有些支撑不住,拖着极重的步子上了床榻休息一会,呼吸之间有些极重,显然是累到了。
刘子成守在院子边上,听着里头的脚步声一顿一顿,心底有了些数。
也是倒霉。
一家子都糟心,强撑着睁眼就被气一通。
害。
车马声在燕云府的官道上络绎不停,楚定澜今日未穿铠甲,而是一身寻常贵令郎妆扮骑在马上。
递了文牒,他打马上前进了冀远府。
昨日晚上收到了那来信,没来得及看一眼陆明骄便走了,这会,宫里应当已经有些变天。
楚定澜微微眯眼,撇开吹到跟前的灰尘。
若是异病缠身一月,依照天子的身体,怕是元气大大受损。
文德帝如今也快七十了,这样的的年纪,放在哪里都是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