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唉。”老法医叹息一声摇摇头，“可惜了，一尸两命啊。”

　　周天脑袋“嗡”的一声响，触电般的感受重新顶直麻到指尖。“什，什么意思？”他磕磕巴巴地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说肚子鼓鼓的，打开一看，果真有个胎儿。”法医解释道，“看样子应该有五个月大了，是个男孩。”他又叹息一声摇摇头，“唉，可怜的孩子。”

　　周天如木鸡般呆立良久，嘴角微翘，面色狰狞，似哭非笑。他现在才读懂事故前妹妹恐惧的神情，明白了她为何没有躲避而是俯身护住了自己的肚子——那完全是出于母性的本能。突然周天拔腿就往外跑，肖克早有预防，从背后一把将他拉住。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周天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兀自徒劳地挣扎着向门外踱步。

　　“周天，你冷静点。”肖克将他拦腰抱住，急声说道。

　　“你放开我，让我去杀了他！”周天红了眼睛狂吼怒嚎，拳挥脚踹，“咣”一声踢翻了一张桌子。肖克无端挨了几胳膊肘，越发死命地将他揽在怀里。

　　事情人员闻声而来，“怎么又是你？在这发什么神经！”他一进门就高声训斥道。老法医冲他摆摆手，他狠狠瞪了周天一眼，悻悻地转身走了出去。

　　“小天，你冷静点，冷静点。”肖克不知怎么慰藉，只有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哇！”周天折腾累了，无力地瘫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踢动着双腿，委屈得像个孩子，“我要杀了他呀！”

　　“小天，越是这个时候你越得坚强点，你知道吗？”周天逐渐停止哭闹，肖克温言相劝。

　　“我另有什么坚强的理由......”周天咧嘴痛哭。

　　“唉。”老法医抹了抹眼睛，“我再跟交警队那边联系一下，看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吧。”

　　肖克明白，此时再多的语言也显得苍白，所以他一言不发地紧紧搂住周天的肩头，向老战友投去一个谢谢的眼神。

　　两天没有休息，回到宾馆周天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黑很黑的梦，梦里除了他自己，周围全是黑漆漆的一片，透不出半丝光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感受周遭有无数双手将他向四下拉扯。他无力抗拒，亦无心抗拒，任由它们将自己一缕缕一片片地慢慢撕碎。

　　倏然，眼前泛起了一个男孩，虎头虎脑地惹人可怜。周天看到他就开心地笑了，孩子也笑了，露出两颗小乳牙。周天将他抱在怀里搔他的痒，孩子一边笑一边讨饶，“舅舅，舅舅。”他奶声奶气地咯咯笑。

　　“救救我。”孩子突然变了腔调。周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酿成了一株小小的蓝色的干枯的花朵，又化成细小的粉尘，无风自飞，穿过周天的指间，飘散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交警队那边就通知肖克和周天前去协商赔偿事宜。肖克接的电话，怕周天再情绪激动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推说交警队那边有事，并未说明缘由。进了交警队的大门，肖克便紧紧挨着周天，片刻也不敢疏远。

　　年长的民警引着二人来到一个专门的房间，房内的部署像是一个小型的聚会会议室，一个戴着金属框架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子坐在桌旁期待，见有人进来，忙不迭站起身，自称是肇事者的署理律师。

　　听到男子自报家门，周天眼睛里险些喷出火来，他攥紧了拳头，强压住心头怒气，恶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无视了男子伸出来示好的手，径直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他现在已明了此行的目的，只感应无比厌恶，却又心知是必须的法式，便决定瞧一瞧对方究竟想出什么花招。

　　年长民警待双方坐定，程式般地说了些堂而皇之慰藉的话语，接着切入正题，“我们都不想看到这种结果，但究竟已经形成了事实，我们就不得不去面对。我希望你们双方能够就死亡赔偿问题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既给肇事者应得的处罚，也能给死者眷属一个交接。”老民警呷了一口水，拿起一张准备好的纸，上面一列一列写了些文字，“我简陋算了一下，凭据我省的赔偿尺度，所有的赔偿金额加起来或许是六十三万元，你们......”

　　“警官，”律师突然举起手打断了老民警的话，“这样吧，咱先不说按尺度该几多了，来之前我的委托人说得很明白，究竟因为他的过错给当事人眷属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感应深深的歉意。所以他特地嘱咐我，一定要尽可能地满足眷属的要求。”律师扶了扶眼镜框，“不如，我们先听听死者眷属的意见？”

　　“也好。”老民警点颔首。

　　那些话语说起来客客气气，但却针一样一根根扎进周天的耳朵里，刺得耳膜生疼。他明白听到劈面的男子面目狰狞地叫嚣：开个价吧，你就说几多钱能买你妹妹和孩子的命！

　　“我操你妈！”周天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指着男子的鼻子高声吼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老子一分钱也不要，让他拿命来抵！”如果不是隔了桌子，他恐怕早就一拳挥到了对方脸上。

　　肖克赶忙跳将起来好言相劝。

　　“有你妈的两个臭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周天兀自骂骂咧咧，“我出六十万买你们两条人命行不行？！”又想起妹妹和昨夜的梦，周天悲从中来，眼泪扑簌而下。

　　肖克好说歹说将他劝回位置里。

　　男子挨了骂倒也不生气，脸上堆了职业性的假笑，纵然听到周天说“两条人命”时也并不显惊讶，仍旧一副波涛不惊的样子。

　　老民警倒是有些心急，“你这样不解决问题呀孩子。”他皱起眉头苦口婆心地说到。

　　肖克见周天情绪稍稍稳定，竖起眼睛瞪着劈面的男子，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撞死了人赔六十万就想了事，想什么呢你们？”

　　“我可没说六十万。”律师摊开双手耸耸肩，做出一个无辜的心情，“那要不你们开个价？”

　　“我开你妈！”周天拍案而起。肖克赶忙把他按住了。

　　肖克明白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但之前也从来没处置惩罚过这种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谈赔偿说白了谈的无非就是钱，但狮子大开口的话对方肯定不能同意，而从周天的角度考虑，无论赔偿几多都有着拿钱买命的嫌疑。此时双方的压力都落在自己身上，周天偏偏又是如此抵触的态度，肖克只觉得心力交瘁。但既然来了，总得要谈，而且总不能让周天开口去谈。肖克盘算主意，咬了咬牙。

　　“二百万！”不管了，就按一小我私家一百万来算吧，肖克想。

　　“我要一千万！”肖克话音刚落，周天咬牙切齿道，“你们不是有钱吗？！”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律师，“一千万，少一分都不行！”

　　周天有意将这个事儿搅黄。

　　“嗨，你这不是厮闹嘛。”眼看双方都不按自己的思路洽谈，反而越闹越离谱，老民警有些心焦。

　　律师冷笑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心情，“如果这样的话我不敢擅自做主，我要请示下我的委托人。”他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又回到房间，“谈妥了，我的委托人同意了，签协议吧。”

　　“啊？”老民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周天也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允许得如此爽快，但话是自己说的，总不能出尔反尔不认账，一时哑口无言。

　　迷迷糊糊签完了协议，周天幡然顿悟，一把将协议按在了桌上，“肇事车的车主是谁？”他拧着眉头问年轻民警。

　　“车主就是肇事者本人，”年轻民警很快从卷宗里翻出一张公安系统车辆查询单，指着上面的挂号车主展示给周天看，“他的姓名、身份证号、挂号住址都在这上面。”

　　周天默默在协议书的签名处捺了指纹，转身低头走出了办公室。律师在他身后喊，“诶，你留一下银行卡号，这笔钱可能要下午才气到账。”周天没理他。

　　交警队的服务效率还蛮高，下午就取回了尸检陈诉和肇事者的酒精检测陈诉等几份文书。年轻民警宣读检验判定结果时，周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后签了几张文书，周天也不知道签了些什么，只是牵线木偶般顺从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后，年轻民警递给他一沓陈诉的副本和一张尸体处置惩罚通知书，“带你妹妹回家吧。”他轻轻地说。

　　肖克开车在前引路，老旧的殡葬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不时发出种种奇怪的声响，似在演奏一曲哀乐。车身四下透风，更添凄凉。

　　周颖闭目躺在水晶棺里，如同睡美人般神色宁静。周天紧紧趴在棺盖上，透过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脸庞，心情呆滞，时哭时笑。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体会到无力感。原以为自己漫天要价会将事情谈崩，可没想到对方竟能允许得如此爽快。自己本是受害者，却反而落给别人一个敲诈勒索的把柄。对，就是敲诈勒索。周天想想自己头频频的过激行为，现在看来明白就是为了提高谈判价码而撒泼演戏的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所以他不吵了，也不闹了。也许在别人眼中，他就像是光着屁股满身是毛尚不通人性的孙猴子，任你如何耍闹折腾，别人早已用金钱筑好了五指山，只需轻轻一翻手，便能将他死死压住，转动不得，欲哭无泪。

　　“叮咚”一声响。周天拿起手机，一连串的“0”狠狠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抓起手机用力摔在地上，尔后俯在棺盖上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低语。

　　周颖的葬礼简朴得只有寥寥十数人加入。一缕青烟，一方木盒，年轻的女孩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急遽奔至人生难逃的归宿。

　　来的都是周天最亲近的朋友。另有郑菲，虽然和周颖尚未谋面，得知噩耗后却哭泣得几近昏厥，眼睛已肿得如同两只核桃。

　　“告诉家里老人了吗？”肖克站在周天身旁问。

　　“还没。”周天抬头望着天空，在那里，有什么正消散在白云之间。

　　“不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慢慢说吧。”肖克也没有太好的措施。

　　“嗯。”周天点颔首。

　　“对了，”肖克停顿一下，“有孩子父亲的消息吗？”

　　周天摇摇头。

　　“真是个忘八。”肖克咬牙切齿地骂。

　　“算了，人都不在了，找到他又能怎样。”周天惆怅隧道。

　　肖克递过一支烟，周天摆摆手拒绝了。

　　今后，周天性情大变，变得缄默沉静寡言，变得不苟言笑，变得神经敏感，变得狷介拘谨。对此，郑菲的感受最为深切。两人在办公室时，周天会时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两人牵手走路时，周天总把十指攥得紧紧的，生怕一撒手她就会跑掉一样；两人约会时，周天将她揽在臂弯里，不时主动地亲吻她的前额和头发。

　　郑菲感应，周天更爱她了。只是，爱得让人心疼。

　　一周后，学校那边将妹妹的遗物邮寄过来，工具不多，都是些生活学习用品，和几身很朴素的衣服。郑菲一起将工具拉回家中，资助整理，周天难免又唏嘘一阵，但强忍着没流出泪来。

　　“咦，这是什么？”郑菲从一件上衣胸口处摸到了硬硬的工具，她把衣服打开，看到衣服内侧有只小口袋，一看就是厥后缝上去的。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相片。

　　相片中的周颖笑得春景辉煌光耀，配景是一条街，看起来应该是站在路边拍摄的，周颖俏皮地歪着头，像是在躲避摄像头。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像是一张自拍。

　　周天叹了口气，“收起来吧。”他神色黯然地对郑菲说。

　　郑菲听话地将相片放进了一只铁盒里，盒子里面是些零碎的工具，都是周颖留下的。

　　“等等！”盒盖即将合实的瞬间，周天突然抓住了郑菲的手。

　　“怎么了？”郑菲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喊吓得一哆嗦。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周天心情凝重地盯着郑菲的眼睛，“有谁，会将自己的照片放在衣服口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