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故人之子

　　凭着影象翻找了快要半个小时，白居不易终于找到了田充。

　　跪在遗体面前，白居不易目不忍视，更别说伸手去触碰他，尽管他并不能因之获得什么称得上真切的触感。

　　这是当下科技尚未能弥补的空缺，跟嗅觉一样。全感官代入技术领域如今也只剩下这两个高地还未被科研人员攻陷了。但白居不易现在却为此感应庆幸，因为如果可以闻到、碰到，那他现在一定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吐到胆汁逆流成河了。

　　随着高清技术的不停升级、普及乃至成为标配，如今的游戏画面比当年李安和威尔·史密斯拍的《双子杀手》还要传神，在这种情况下，血腥局面，尤其是己方队友被残忍杀害的局面便成了一种极易引发玩家心理、生理双双瓦解的灾难。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白居不易终于兴起了勇气，在他的衣衫中轻轻摸索，直到找到那枚龙形玉佩。他没有再去细看这令人心碎的宝物，只是将它仔细收好，再三确认不会掉出后才开始为田充处置惩罚后事——将他的身首平稳地放入刚刚已挖好的坑中，妥善归位，然后盖上足以让他安息的土石，在无碑墓前拜了三拜。

　　当他回到队伍时，除了这枚玉佩，还从一个鲜卑兵的尸体旁找到了一把极其特殊的长铁剑——它比白居不易手中的剑要长出两寸，但神奇的是，挥舞起来竟然越发灵便，显然重量更轻。不仅如此，剑的握把上精巧地缠着血红色的麻绳，让原本冷光凛凛的雪白霜刃多了一份俏皮与活力，这肯定不是哪个鲜卑糙汉的手笔，更像某位女子的呕心之作。总的来说，无论从颜值照旧实力上看，它都很能打，这让白居不易一拿得手便决定要绝对占有它。

　　原本他还担忧汉末或许推行“捡到了要交公”的无私政策，头疼于该怎么把这宝物藏起来，犹豫于要不要为了它扔了现在手里这把“糟糠之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四处看看，这才发现除了几个大官外，险些所有战争的幸存者都在肆无忌惮地搜刮死人尸体、用撕下来的衣袍布料包裹金银财宝、用长戟做扁担挑类似破烂似的战场杂物。“这肯定不存在‘交公’一说了。”学过古典经济学的白居不易坚信如果是为了民众的事，很难所有人都有这么高的积极性。

　　出于谨慎，他照旧向一位城防兄弟详细探询了一下相关政策，城防兄弟一边忙着手上的事儿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说：也许是为了犒劳薪饷微薄却又经常要赴汤蹈火的众将士，渔阳边营的战利品历来以“谁找到归谁”的原则进行分配，除了原本营中配发的装备不能替换，其他的你想拿几多就拿几多。他还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年也是跟胡人打仗，赢了之后有个即将归田的兄弟因为背了太多工具，回去的路上跌到涧里竟被活活压死了。这让白居不易越发叹息东汉末年边关特区的强兵富民政策真是颇具优越性。

　　不知是不是畏惧拖着一条残腿、一身伤痕的刘备会死在回去的路上，白居不易最终只带了这把剑和玉佩回去，其他再也没拿什么，以至于用上帝视角俯视汉军队伍时一眼便能看出哪个是刘备。喏，那个众长戟中坚兵眼中啥也没有、特立独行的猪就是，特别好认。

　　一路无话，回到渔阳。

　　未久刘备便直接越级升任了城防军什长，跟他情况类似的另有另外几个从战场上在世回来的城防兵。最终有一半幸存的城防兵都升了官。原本这应该是件喜事，但看着空空荡荡的营房，白居不易和另外几个兄弟在很长一段游戏时间里都很难兴奋起来。

　　营房却没有空置很久。许多从内地发配过来的监犯成为了它们新的主人，他们并不顽劣，反而显得有些文质彬彬，跟他们接触之后的白居不易立马就想到了这一切的原因——第二次党锢之祸，这里面该有几多可怜无辜的书生是因为平白无故受到牵连才来的这北国。

　　白居不易小心翼翼地实验了一回请假外出，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渔阳边营请假竟然比自己在高中时容易得多，险些没费什么口舌便被新任都伯应允了。

　　他没有直接找到类似寺库的地方将这龙纹玉佩置换成足以在渔阳城中购置房产的钱币，而是直接带着这块似乎还附着着田充灵魂的宝玉来到了这个叫雍奴的地方。

　　如他所料，雍奴地界不大，通过当街探询了解到姓田的猎户都住在北山山阳的山阳村里。北山也不外就在雍奴镇（白居不易一眼便将这雍奴看尽了，这规模，搁现在也只能叫镇了）北四十五里的地方。

　　村中尚在的人家已少，艰难探询到猎户田充的宅院，白居不易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蹲在院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入迷。

　　走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小树枝，正在摆弄着蚁穴四周大队出动的蚂蚁。而他在听到院子口的木门嘎吱一响时显然吃了一惊，刚一抬头一声饱含兴奋之情的“阿爹”便脱口而出。随后无法掩饰的失望与气恼便迅速替换了原有的情绪，在一张晒得有些发黑的小脸上展露无遗。

　　白居不易听到后不自觉地把手拍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似乎有人告诉他要赶忙堵住，制止某种液体外流出来。那一刻他真的感受身体里有工具像玻璃一般被一颗硕大的石头砸了个同样巨细的窟窿，眼泪也像被开了阀门一般从眼底涌了上来。

　　赶忙闭闭眼。

　　任何煽情他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但此时眼前这故人之子的自然反映，牵出了许多关于田充的影象，杀伤力实在不小。看一本小说都市为男二死去难受，更别说全身心陶醉到游戏世界，目睹了这个世界里最好的兄弟突然惨死。

　　白居不易下意识地在孩子面前半跪下来，左臂搭在左膝上，忘乎所在地柔声问他：“小朋友……令尊可是田充否？”

　　小孩子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圆圆的可爱脸庞与田充并不十分相像，“你是何人？未曾见过，何以得知家父名讳？阿娘……阿娘……又有歹人来啦！阿娘……”屋里叮咣直响，想是那孩子忙乱撞翻了一大堆什物。

　　小男孩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房舍，白居不易独自一人半跪在院中，抬着头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

　　秋天的雍奴，天似乎没有阴晴的区别。万里无云，明明亮亮，却冷冷清清，耳闻一阵微风刮过，便能猜到连空气都和世间万物一样是干枯萧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