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斗篷在天龙山的山间小路摸黑前行,虽是两个身影,却有踽踽而行(注①)的孤苦感。
现在正是鸡鸣四更天,惠范和石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趁着黑夜赶回天龙寺,以防被有心人看到。
“师兄不赞成守真道长的兵谏提议吗?”
“我不阻挡。”
“我听师兄反问,要守真道长解惑时,还以为师兄不赞成呢。”
惠范回道:“能够让天下恢复成为李唐的山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圣神天子禅让,一种就是兵谏。”
“且不说圣神天子是否动过主动禅让的心思,即便她有这个想法,也会被二张兄弟阻扰下来。正如守真所言,二张冒犯了李武家族,圣神天子是他俩唯一的保命符,一旦圣神天子退位或者驾崩,二张兄弟只有死路一条。”惠范继续解释道。
“师兄,圣神天子年事已高,为何不能等她终老驾崩呢?”石秀问道。
“如果没有二张兄弟的逆行倒施,或许会忍受到圣神天子终老吧。兵谏是因为时间紧迫,如果再拖上一段时间,朝廷上下的忠臣将会被二张兄弟矫诏杀光。”惠范对师弟很有耐心的解释着。
“都说二张貌如女子般秀美,奈何心性如此凶残?”石秀叹曰。
“皮囊虽是怙恃生养却是先天注定而成,而心性则是后天教养。就拿二张兄弟中的张易之来说,他的母亲阿臧,生性淫侈,曾要求张易之雇佣巧匠制造出了七宝帐。”
石秀惊道:“空门七宝?”
惠范嗤笑道:“如此粗鄙之人,哪里知晓空门七宝之意?那七宝帐可谓是金珠珍异,罔不毕备,牙床犀簟,貂褥蟁氊,用汾晋的龙须、临河的凤翮,织以成席,豪华足与内庭相埒。(注②)”
“原来是喜爱金银的财主。”
“若是贪财还好,她则是做全了‘贪财好色’,看上了进士身世的中书舍人李迥秀。阿臧恃贵而骄,让张易之在圣神天子面前为他讨了一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宰相)身份,经常强迫李迥秀同饮一对鸳鸯杯,取其常相聚之意。李迥秀畏惧她家权盛一时,又嫌弃她年老色衰,只能饮酒浇愁,直到酩酊烂醉陶醉为止。阿臧怎么招呼他也不醒,阿臧和张易之很是不满,便将李迥秀贬到了庐州担任刺史。”
石秀偷笑不已。
黑黑暗,石秀看不清惠范的心情,却听师兄有些伤感的回忆道:“少年时期的李迥秀,智慧颖悟,喜好饮酒,虽多而不醉,经常结交来宾。其母年轻时职位低贱,妻子曾经怒骂媵婢,其母不悦,以为指桑骂槐,李迥秀就休了妻子。他说:‘娶妻子就是为了侍奉母亲,如果给脸色看,怎么可以留下?’圣神天子曾派内人侍奉他的母亲,有时候还会迎接其母住在宫中。可见,他一直简在帝心,并非张易之的一面之词。”
石秀听得模糊,刚想赞美李迥秀的孝心,又联想到师兄之前的一句话里提到“李迥秀饮酒浇愁,直到酩酊烂醉陶醉为止”,结合“喜好饮酒,虽多而不醉,经常结交来宾”来看,终于明白李迥秀果真是智慧颖悟,酩酊烂醉陶醉要么是装醉,要么是彻底放飞自我。
“用守真道长的话‘苦心经营势力’来说,李迥秀应该是张易之争取的势力。张易之从圣神天子那里知晓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人,哪些人又是没有李武家族配景的人。李迥秀肯定属于配景清白的人,张易之才会将他举荐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宰相)身份。”石秀举一反三道。
惠范惊讶,很少接触政治斗争的师弟石秀,经过守真道长一夜的熏陶之后,竟然有了如此看法。
“师弟,师父跟你说过你的身世吗?”
石秀满脑子政治斗争,突然听到师兄冷不丁的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地一怔:“身世?我不是师父捡来的孤儿吗?”
惠范叹息道:“师父圆寂,世间亲人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你也应该知晓的。”
石秀的心莫名的紧张,停下了脚步。
黑黑暗,他感受师兄的喘息的气息有些极重。
惠范深吸了一口气,察觉到石秀没有跟上来,转身看着不远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慰藉道:“石秀,我们边走边说吧。”
石秀轻轻回应了一下,“嗯。”
“你俗家姓氏姓白,祖籍晋阳。不外,我捡到你的时候,是在华州华阴郡下邽(注③)。”
师兄惠范说完这一句话后,久久没有再说话,石秀等了半天,忘记了天寒地冻。
“我……我的怙恃呢?”
“他们将你交给我之后,便去世了。”
“怎么……去世了……”石秀艰难问道,刚刚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涌起了一丝希望,下一刻连着一个噩耗。
“其时,我被人追杀,令尊和令堂将我藏匿了起来。对头屠杀了整个村子,包罗你的双亲。我从菜窖里面出来的时候,令尊已经去世,令堂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中指了指襁褓里的你,然后就去世了。”
“师兄……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惠范神情一怔,才知晓石秀的心结。
“你虽然不是!你这么灵巧,师父这么疼爱你,就像是取代令尊和令堂一样的疼爱你。”
“我的怙恃……被什么人杀害的?”石秀冻得全身发冷,内心亦是冰寒。
“梁王武三思。”
“他……?他位高权重,怎么会去华阴郡……杀人?”
“自从高宗驾崩之后,武三思等武氏家族成员就开始密谋除掉李氏皇族的成员,而且诬告韩王李元嘉和鲁王李灵夔(注④)等人谋反,只为谄媚其时的天后、当今的圣神天子。这些黑暗运动都需要花销,武三思等人看中了胡商的商队,开始乔装为山贼,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石秀了然于心,他明白师兄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他。
师兄弟二人摸黑前行,缄默沉静了许久。
“师尊的法会结束后,我想去神都洛阳。”石秀突然说道。
惠范没有拒绝,“我们兵分两路,各表一枝,黑暗联系。如果你允许,我就将你部署在皇家寺院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懂。一切听从师兄部署。守真道长那边呢?”
惠范沉吟道:“我们的目标一致,走的路却差异。以他对时局的认识和分析,不行能只有他所提及的势力。既然他对我们有所隐藏,我们也不能袒露全部的实力。以后,由你来跟他单线联络吧,我的身份不适合与道门有交集。”
石秀刚想反驳,但是想起师兄惠范才是世间唯一的亲人,守真道长给自己的印象再好,也是外人。
于是,他听从了师兄的部署。
不外,他随口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事情:“师兄,你认识李迥秀?”
“认识……?”惠范嘀咕了一声,没有认可也没有否认。
两小我私家的身影隐没在天龙寺里,便没有了声音,一切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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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踽踽而行,形容独自走路孤零零的样子。本文用来形容两个身影,意在凸出师兄弟两个孤儿的孤苦感。
注②金珠是金银珠宝,牙为象牙,犀为犀牛角,貂为鼲貂皮,蟁为蛩蟁毛。
注③下邽,今陕西渭南。
注④李元嘉,唐高祖李渊第十一子;李灵夔,唐高祖李渊第十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