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史案

　　那是我与风岚一面之缘之后不久，民间忽有蜚语四起，说北宸史记有误，当初身披白凤金麟云纹甲协助始皇开疆辟土、为北宸留下密阵机关的云氏女，与始皇开国大典上亲自加冕封后的云氏女，并非同一人。而是孪生姐妹二人。姐姐计智无双，与始皇一起建下开国之功，却在开国之际身患重疾，卧床不起。为了保住云家的开国之功与后位，姐姐便让自己的孪生妹妹李代桃僵嫁于始皇。姐姐卧床之际仍为北宸初定众敌围绕的处境忧虑不已，于病榻之上殚精竭虑写下密阵机关四十九道，借妹妹之手布防领土，随后即油尽灯枯而亡。妹妹则借亡姐之名，占据后位二十余载，并生下了传承风云二家血脉的太子，在始皇去世，太子登位后，才长叹道：“终不负姐姐所托。”安然阖目而逝。

　　若谣言仅止于此也就而已，也不外是历史人物的一点绯闻野史，耸人听闻的是，随着蜚语泛起的，另有一道加盖了凤印的“始后遗旨”，遗旨内写道：为证乾坤清明，特命史院修史，姐妹二人各正其位，追封始后之姐为北宸文帝，位同始皇，风氏继位者无德，或后继无人，则云氏可择贤而立甚或取而代之。

　　这道“遗旨”本尊何在不得而知，但拓印文本一夜之间散布全国！有史学家考证，遗旨上字迹与凤印皆为真迹。于是一时间，“修史”一事众议沸腾。

　　我初闻此事也不外觉得无稽之谈，一笑置之。厥后愈传愈烈，民议喧嚣之际，我也使人寻了“遗旨”拓原来看，一看之下便认出这字迹与凤印具是真迹无误。

　　震惊之下，我亦询问父亲其中原委。那时节父亲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只跟我说：“云氏只有一位始后。”对我而言，这一句话便也足够了。究竟事关云氏，另有谁比父亲更知晓内情呢。很快，皇令颁布，乃是天子身边侍候笔墨的大太监，因不满天子严禁阉人参政之举，利用职务之便，于内廷所藏始后各凤旨、批注之上拓印字迹，并盗印凤印，做出了这份以假乱真的“始后遗旨”，意在煽动民心，离间风、云君臣，其心可诛。事发后，该内侍对罪行招供不讳，认罪伏诛。

　　然而此事却未因此止住。其时已有种种版本的史记泛起，并在民间广泛流传，连市井小儿都朗朗上口道：“北宸之初，有武帝风氏，文帝云氏，文帝沉疴痼疾，未便于行，乃以妹代己嫁于武帝为后，以昭北宸风云并起日月当空之徳……”

　　事关北宸基本，皇室清誉，天子震怒，这“修史”一案终于酿成了北宸历史上最大的一起“文字狱”。圣旨传到我云府，为正视听，特命我父亲督办此案，所有与“伪史”书写、拓印、传阅、收藏相关的人员，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黎庶，皆以“大不敬”之罪，株连九族。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我身在庭院深处，鼻端似乎亦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我不知道到底死了几多人，只知道父亲每日早出晚归，精疲力尽憔悴不已。然而此事终于照旧徐徐平息下去了，直到再不闻有“伪史”乱耳之音。

　　而父亲为避嫌，待案情了结，便上书请辞，其中言辞恳切：“云氏小族，以先人微末之功，忝居北宸氏族之首，历代深沐皇恩。现因云氏一族之谣言，致使皇家声誉受损，险些祸及国本。云氏一族无颜以对天下。臣以云氏族长身份自请脱贵戚之籍，除一切官职，以庶民身份带全族隐居山野，远离庙堂。”

　　圣上虽然不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下御阶，扶了父亲起身，执手道：“云氏乃我北宸后姓之族，与我风氏更有同担社稷之义，乃北宸国之柱石。怎可因小人奸佞之举，妄自肤浅，疏离朝政，君臣离心？如此岂非正中奸人企图，自毁我北宸长城？朕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先人英魂？！丞相万不行心有此念啊。”一番言辞，情真意切，父亲感动得老泪纵横，百官更是叹息风云两家同心同德，君臣不疑，齐齐跪下山呼万岁。一场“修史”风浪至此方烟消云散。

　　其实说“烟消云散”倒有些违心了。此事虽看似了结，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此事事后，以我父为首的云氏众臣更为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皇家对“伪史”一案亦讳莫如深，于是越发无人敢触天子逆鳞。时间久了，连我都下意识淡忘了这场风浪。

　　直到成安刚刚提起。

　　我和风岚对视一眼，他只对我轻轻点一颔首，这即是信任与尊重我所做决定之意了。我不由心头一暖，亦对他颔首示意。当下二人心有灵犀，不点即通。

　　“成安，”我沉声道：“你且起来吧。”

　　“是。”成安诺道，又端规则正行了礼，刚刚起身，恭谨垂首不语。

　　“成安，你识文断字，熟读兵书，适才分析我的身份更眼明心细，处事果决。更难得的是你有舍己为人不畏生死的忠勇之义，”我沉吟道：“本帅初入军营，身边正需要一个通晓世情，聪慧忠勇的亲随。我甚是看好你。只是这样一来，你便不能继续留在新军行伍，而只能以我家仆长随的身份随侍军中，文不能青史留名，武不能立功进阶。你，愿否？”

　　成安满身一震，他自然明白以我的身份，无论是现在照旧未来，亲随一职，外貌上无品无衔，实际上前途无量。我又许他“家仆”身份，更是绕开他罪人之后的污点，实在是真心为他筹谋了。立即双膝着地，泪沾前襟，连连叩首，颤声道：“成安愿追随主子，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好，”我点一颔首：“即是家仆，从今日起，我便赐你‘云’姓。从现在起，你即是云成安了。”

　　“是。谨遵主子之命。”成安，不，云成安朗声应到，果决爽性。

　　我欣然颔首，抬手让他起来。这才笑对风岚道：“如此，请太子殿下这便随微臣入营点将吧。”

　　风岚一笑，举步迈入军营。路过云成安身侧，着意细细审察了他一番，点颔首：“云裳慧眼识人。”又是转头对我一笑，这才打头往军营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