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六儿折腾了一会儿就没声了。
元竹目光飘已往,见水六儿正陷入昏睡状态,依然是一副难受却不得醒来的样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她将目光收回,投向逢祈君。
逢祈君一个文弱书生现在竟抛了这男儿膝下的万万两黄金,长跪不起。
他的模样比水六儿也好不到哪里去,束发的乌木簪子都斜了一边,拉拢着将要坠下去的青丝。
右脸淤青,嘴边尤甚,淤青上沾满了灰尘,连带着他右半身的衣袍都遭了殃。
逢祈君看元竹久未作声,再看水六儿这般疼痛,遽然作声,先呈上诚意:“小生知道大旱的一点线索。”
见元竹正了眼眸,又道:“小生前不久见一外乡人来到此处。
“令人奇怪的是——自他到此处不久,当地突逢大旱。我们全村人都难免受灾,乡人纷纷议论,说此人多是妖邪,见此地山清水秀、人家和气,特来到此处作祟,扰乱人心!”
影象从脑海里翻出,元竹似乎记得百里长卿在祈过之山落脚时曾经说过,此地恐有妖邪所祟。
当初她还问他是什么妖来着,看样子他也不知晓,只是对她说:“不必,你只需好好地呆在我身边。”
她这么一想,倒为逢祈君的说话添了二两重量。
“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可是黑衣粗眉铜铃眼睛?”元竹生疑连问。
逢祈君循声看着眼前,眼前除了声音、和绵远到身后的影子外,再无旁人。
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响在这空荡荡的山洞口前,带了缕阴风,难免得让人头皮发麻,似是有幽灵前来索命,询问活该之人的相貌。
逢祈君敏捷地捕捉到元竹的偏向,将跪在地上的双腿往她那个偏向稍移。
嗓音里带了三分惊慌,一分遮藏,“不是,小生只听说这人一袭白衣,似乎是从天上凉华宫里下来的妖人!具体的小生也不知。”
“凉华宫……”
元竹喃喃,三个字不停地在双唇间上转动,“是仙界永生山上的那个凉华宫?”
逢祈君似是受惊,身子后拖一寸,差点被自己的袍子绊倒,“小生不知,只听乡人说,那人姓白。性子还好,说是衔命前来。其余的一概不愿多说。”
“乡人们一开始信了他,好酒佳肴地招待着他,将他奉为神灵。谁知道、谁知道——他有一日竟然打伤了一个老伯,施了妖法,诅咒此地不日大旱,河水断流,草木不生,人烟皆灭!”
元竹将身子微微探出洞外,往下方窥去。
果真,这下了泰半天的雨都不抵那大旱的妖法。
她目光所落之处,河水依然干枯得翻出了河床。
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寸地龟裂下去,那裂缝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直入这不知尽头的地下……
一刹那,仿若万物颓然,尽失颜色!
本是初秋,千叶齐凋,唯有常青年年稳定。
可竟然连那常绿植物都保不住盎然,日渐发黄直至枯掉,零落成泥,归于厚土……
月色狡诈,更衬得一片景色凄凉冷瑟!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随着逢祁君的音落而排山倒海……
之前大旱浅小的症状终于是一下子全部发作了出来!
“阿君,你把这些都告诉我,难道就不怕师父我事后忏悔吗?”元竹找块石头,坐下来,托腮着说道。
明杏一样的眸子里现在充满了疑惑,如大雾突然笼上平静的海面,令人看不清这海面上,海水中的任何生物。
凉华宫人?照旧姓白?
可一小我私家若是真想做恶,又怎会留下真名?
元竹心思转来转去,最后由逢祁君的一句话掐掉了那游离的惑丝。
逢祁君听元竹这般问,先前张皇的神色慢慢地恢复正常,轻轻一笑,笑落三千白玉梨花,音润如玉。
“师公师父自不是俗人。小生既然能够将二位奉为座上宾,拜女人为师。又何来畏惧一说?”
逢祁君眼睛掠过水六儿一眼,又道:“小生贫无立锥,毫无珠宝奢华。小生合盘托出这些,别无其他,只想请师父救救六儿。”
元竹好奇,问:“为什么?”
逢祁君双腿跪在地上,膝盖处的酸麻感徐徐地浮现上来,让他难免咬唇。
他呆呆地看着一角痛苦至极的水六儿怔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像是重复思量了很久,这才开口,“师父可否愿意听小生讲一个故事?”
元竹眼睛一亮,八卦的颜色涂满了整张脸,欣然应道:“阿君的故事,师父我自然要洗耳恭听。”
师父,您照旧用错了词。
就像六儿一样……
无论他跟她说过几多次,嫁娶亲事中为男子娶妻,女子称嫁。
可她就是不听,总是嚷嚷着说要娶他回去……
逢祁君想到这里摇了摇头,缓慢地说:“那是不久前的一日,我在湖边遇见了她……”
姑逢山,无名湖畔,阳光正好,暖色融融。
一个身穿粗布的男子正在湖畔浣衣,他脚边一木盆子衣服。
衣服不脏,看起来只是有些白旧,旧得都褪了色。
倘若再一细看,这盆子里的衣服竟不是当下的款式。
凡间浣衣者多为妇人丫鬟,这个男人亲自浣衣倒是有趣得很。
水六儿使了个刚学的化形术,酿成一尾红鲤鱼在他的手边转来转去,不停地吐着泡泡。
湖边的水浅且清,能够清楚地看见下面飘摇的水草,或椭圆或块状的石头。
她透过水面,似内室女人隔着层层轻纱,细细地审察着眼前人。
这小我私家长得还不错,眼睛细长,唇角浅笑,倒是个温柔的人儿。
水拥抱着水六儿将她托出了水面,只见红尾一扫,溅了千百细碎的水珠,水珠碎落成钻,洒了男子一身。
男子低头一笑,见红鲤鱼跌落在濡湿的土壤上,不停地甩打着尾巴,扑棱着身子。
模样真是滑稽极了。
他放下手中洗了一半的粗布衣服,双掌合着红鲤鱼。
他的手掌并不粗拙,没有任何茧子,倒是软软的。
像是人间的大床,柔软得铺了一床鹅绒。
没等水六儿享受够,男子已然把它小心地放入湖里。
他笑得悦目,一笑清风长扬百里,笑得千朵梨花飘落肩头,吻了仰月唇,“以后可要小心了,莫要再上岸。”
水六儿在水里晃晃红尾,圆瞳里满是疑惑。
这小我私家,真是有趣。
她若是不上岸,以后怎能娶他回龙宫呢?
她在水里看了他许久……
直到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她的圆瞳里,她这才甩着红尾怏怏地离开了……
今后,北海水君唯一一个亦是最受宠的一个六女儿,爱上了这干燥的姑逢山,清浅的无名湖。
在那里,有一个浣衣的男子,日日地浣着泛白破旧的衣服,眉眼里尽是柔情。
经他手触碰的湖水里,有一尾红鲤鱼眷恋地看着……
这一看,便看过了春花雪月,夏浪秋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