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此去不归

　　窗下漏烛光，疏疏如残雪。

　　最后，是你推开了我。

　　霎时，我猛然惊回神，可你已走入茫茫里不见了。白光开始从我的眸间点点消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真切而迷茫的冷气。

　　早春的凉薄，即是这眉间三两头，被顿住的空欢喜。

　　你说，花开了。

　　我便痴痴的像四周看去，想寻出一朵花来。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纸窗合缝里余下的一丝微亮，反照着远方夕阳的半面愁容。

　　时辰悄悄去了，便连着世间都开始慢慢褪色。

　　我想，她等不到了。

　　庭内无风，床帘却如昨夜的烛台一般摇曳不定。窗梗边的散枝枯叶忙乱的敲着合纸，想拙劣的掩去她连续而痛苦的急喘声。

　　窗外日光弹指过，榻间花影坐前移。

　　这段十步不到的距离，我却只能对望着她如纸片般单薄的影，杵在暗处盈盈福身，为我行了一节拜礼。

　　四角的墙根拟着远处层叠纵横的高檐，一时间绞散了羸弱的光线，白白的困住了她。

　　砖瓦似山崩，沉沉埋去了我们。

　　我垂耳听着她的咳嗽声，每一下都仿若刀割在心尖。庭外兀的奏起了狂风，咆哮间卷走了我和她在这座府邸里仅剩的回忆。

　　光晕被撕扯成碎片，点点洒在她紧皱的眉梢，留下一丝白昼的余温。

　　此夜，将凉如隆冬。

　　我看着她，同这光一般，正慢慢消散着。

　　庭外望不见半点星子，屋内马上暗下来几许，泪水模糊间，她酿成了唯一陪我渡夜的那盏明灯。

　　她是我的影。

　　庭外的树影婆沙，屋内却静的出奇。茶盏染上了一层夜的寒霜，云板扣着她无休无止的咳嗽声。

　　我的思绪远在不见眼底的缺月上，是深情到极致的淡薄。

　　我想，我留不住她了。

　　我徐徐伸手，想掩去圆子唇间的血滴。梨白色的珠帘上又添了几笔病痛的拙迹，似被打碎的月光，扎满了我的双眼。

　　原来锦州的辉煌，是被这样一点点填却的。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

　　我抬眼，透过腕间已被灼去半边脸的绣花，模糊又在那一道道针线间，闻见了往日她的一颦一笑。似有风浮动衣襟，又似一股隐约的花香，正踏夜而来。

　　我垂手握月时，坠出了一朵山花的倒影。

　　倾刻，我的眸尽数被衣间半阙的春意所掩盖了。浅绿色的花瓣携着蕊心点点的明光，若美人盈盈浅笑，便弃去了我眉间渺渺的愁思。

　　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月色一潭悲。

　　“圆子，你看，花开了。”

　　掌间的花醉卧在我血迹斑斑的分指上，如是这屋里唯一的春色了。窗外似是漂泊的烛光，映下了我半梦半醒时眉宇间满载的期许。

　　当我们的影凑成一块，便成了她的模样。

　　花望我时。

　　我却忘她。

　　连瓣上刻着时光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倒起了月光薄情的剪影。我与寒风两相暖，只是想等着与她，共赏一次春景。

　　只可惜再转眼时，我们却又像极了这朵山花，开败错落皆是锦州的定数。

　　今后她笑轻事，独留我忆庄周。

　　我拂手，将这朵锦州余下的春色，悄悄置与她的胸前。回环的花香正徐徐平去了她皱纹间的痛意，却也离我愈发的远了。

　　我们隔着一道漂泊不定的纱帘，与此对望的每一眼，都用尽了力气。

　　何时起，我也会这样频频留恋于初见？

　　眉间不知何时沉了太多愁，我便尽力睁着双眸，想能再多瞧见她一分。

　　光影稀疏，她的面颊消瘦了许多，颧骨处涨红，面色却是一片蜡黄，而余下的那抹唇，也恰似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霜。

　　她粗重的鼻息顿在我的指边，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道尽，便被这外界的风雨所冲散的所剩无几了。

　　言语还在已往，人却已是走不到未来。

　　庭外一声惊雷，划破了云间的泪。

　　“圆子，太晚了。”

　　纸窗上糊了一层月色的朦胧，模糊间竟也浸湿了我的眼眶。她的影子交织于床帘上，叫我分不清真假。

　　远处有光，星星点点的升起，是锦州的灯笼，也是早逝的昨日。

　　我徐徐起身，想带着她的影子逃出去。

　　路过于镜前，我眼角的余光急遽逃离。一道熟悉的影子被拉长，而这具陌生的身体，正顿在原地不知所措。

　　凌乱的秀发下，我的眉眼如初，只是眼间借来的光，已映不清从前的过往了。

　　我的指抵在唇间，这里，少了些什么。

　　是笑。

　　小安不会笑了。

　　我的面颊上，早已镌满了锦州的伤痕。它们从我的心底蔓延，直至遍布了这具垂暮的全身。衣襟上布着点点污迹，这都是我前半生，所走错的路。

　　镜子里的我，已所剩无几。

　　我痴痴的睁着眼，借着窗梗边疏漏的月光看着彼时的自己，竟也生出一股茫然的凉意。

　　或许，现在回来的我，也只是他某一场正欲遗忘的梦而已。

　　一滴泪骤然落下，惊起我这位梦中客。

　　我伸手，恍然想接住它。

　　可当我抬眼时，才知晓自己已是泪如雨下。发事牵情不自由，偶然惆怅即难收。原是我的喜笑哀怒，都由不得自己。

　　不觉何时，我却也成了这锦州人了。

　　镜子内悬着窗外的烛影，星星悄声躲进了夜的梦里。时光在我的嗔痴间，夺去了它原本的模样。我未曾想到，生离死别，竟来的这般猝不及防。

　　只愿，若不拥有，便无遗憾。

　　现在，她正在镜中宁静的睡着。

　　微风驻足于床榻前，拂手轻撩起床帘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向她呢喃起几句家乡的软言侬语。这时的岁月静好，又不知要拿她的什么来作换。

　　墙外狂风，屋内人垂泪似骤雨。

　　我突然不敢去想，心底也瞬间被这凉爽了半边。圆子才十二岁，可她当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就再也没有措施回家了。

　　而这座都市，最终又能记得她几分呢？

　　当我再说出她的名字时，是否却成了锦州人眼里的疯子？

　　那我呢？

　　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忘的一干二净吧。

　　我恍然低头，泪水在眼眶中迷了路；我徐徐张口，鸠拙的模仿着她的梦话。或许，我这一言一语的真假，本就只是她的一个念想而已。

　　窗外隔着的，是一个迟归的少女。

　　帘后醒着的，是一阙锦州的葬品。

　　偶有清香，正半声半响的随她入梦。这朵生于南方的山花，与家乡的她一起，孤零零的抵御着锦州的北寒。

　　却总有一刻，我也能分她一半温暖。

　　我点起烛台，为人间偷来一处光。

　　窗沿蓄泪，屋子里隐隐升起一层冷气，我环视四周，才发现身后的壁炉也已甜睡了。

　　我呆呆的望了眼四角还挂着些蛛丝的柱沿，耳边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惊起，原来它也随着我们一并腐朽了。

　　屋子老了，见不得人走茶凉。

　　可我也......

　　现在，我只能任由自己泪如雨下，它的离开，我却怎样也留不住了。

　　而偶然回神时，我又急遽起身，犹豫着想为她添暖易服。我不知疲倦的交织与生死之间，最后，又能与谁人说呢？

　　听尽人间事，往来仍不舍。

　　我伸手抹泪，起身，一指一指的弃开了你的手，向房前蹒跚顿去。

　　“天冷了，我去升个火吧。”

　　我拖累着法式，行于壁炉前。一旁铜盆里的热碳急切想的与它见上一面，而那眼下的余光，便充盈了整间屋子。

　　或许每小我私家，最后都市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的身边罢。

　　火光惘然，暖如她昔日的笑。

　　离我这般近。

　　我却握不住。

　　......

　　我淡淡的喘了口气，倚在门边。身后是壁炉重拾的燃火声，眼前是檐下偶散几滴的雨珠。

　　它飞蛾扑火似的与之相拥，它赴汤蹈火般见之呢喃，世间之情，不外乎此。现在我便平静的站在着，看岁月变迁，听生活的彻夜不眠。

　　若置身。

　　若远离。

　　随即，我又温起一盏热茶，像往来时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窗外的夜色等不及我的思忖，咽下了最后一口星光。夜色沉沉，风雨欲来，它们想接走的人，却已无话可说。

　　下雨了，路便更难走了。

　　我赶忙转身，细细锁紧了门窗。

　　和纸外，重叠了躲雨的人影，条理不齐的映射在隔间的床帘上，像极了送葬的宾仪。雨点似庞杂脚步般走向屋内，却是无孔不入。

　　我便拦不住了。

　　我惊慌失措的从椅边跌落，臂上的伤口却无意冲撞了这里的棱角，竟也随着流下血泪来。

　　她仍旧宁静躺在床上，连带着胸前的山花，再也不必理会屋外的风雨了。

　　一阵痛觉袭身，便狠狠的断送了我现在仅剩的念想。

　　白光。

　　影去。

　　人不回。

　　我倒在冰凉的地砖上，身前身后都再没了一丝温度。镜中的影缺了一半，便显得我一小我私家格外孤苦。

　　今后你我，同一片日月生辉之下，差异的照影前行。

　　你即是我的光。

　　‘抬眼间，花香吹散了风。

　　圆子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着和她说一句悄悄话。’

　　“圆子，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