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子在屋内泡了一壶竹叶青招待容时，容时注意到梁夫子自己用的那个茶杯已经有些年头了。梁夫子道：“这茶杯跟了我十多年，已用习惯了。”茶香清雅，梁夫子倒了一杯给容时，问道：“读《阅微集》觉得有趣吗？”梁夫子说话时，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容时道：“夫子为何不问我读完书有什么进益，明白了何原理，却问我是否觉得有趣。”当今文坛提倡“文以载道”，注重教化目的，不少艰涩深邃，佶屈聱牙的文章被捧为大作。
梁夫子笑道：“念书自己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儿，若因乏味之文而对之生厌，岂不行惜。”
容时道：“学生读《阅微集》只觉得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之前模模糊糊想不明白之事，被人抽丝剥茧地讲了一遍。但经过重复思索，学生仍有一事不明。”
梁夫子示意他讲下去。
看着梁夫子平静如水的那双眼，容时不自觉地觉得心安，道：“学生虽刚满十岁，却已见过世间许多不得已。就如我的养父，他本在雅安城有一个不错的差事，但因为一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冒犯了其他智人，便被撵了出去，只能以做木匠活计为生，厥后他终日靠饮酒取乐。多数智人纵然拼尽全力，求一口衣食温饱已是不易，又何谈做自己的主宰。”
梁夫子听完只觉容时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略一思索，饮了口茶，道：“曾经我有一个学生，他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可谓是前途无量。他长相丰神俊朗，不知这是福是祸，被一权贵看中，那权贵年过六旬，有龙阳之好，豢养数十娈童。”对此细节，梁夫子并未再细说，又道：“他迫于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仕途。他念书十多载，家族皆对他寄予厚望，如此一来，可谓是全功尽弃，之前的努力皆付诸东流。一度连生计都难以维持，还找我借了十两银子。”
容时道：“这个智人真是倒霉极了。”
梁夫子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除了念书别无优点，放弃仕途后，身上也只剩下一根笔杆子。如你所说，求一口衣食温饱已是不易。他本就家境贫寒，总不能再伸手找年迈双亲要银子，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沦落到在街头摆摊做写字先生，同时动笔写武侠话本子谋生，你第一日见我，我从书架上抽出的那本《蜀山十三剑》即是由他所写。”
容时一惊，道：“‘惜字如金’是夫子的学生？！”“惜字如金”写的《蜀山十三剑》可是东华国最风靡的一本书！其所蕴含的深意已经逾越了一般的武侠话本子，其风头甚至盖过了科举必考的几本经典，据说“惜字如金”因此赚了不少银子。在雅安城学堂时，绝不夸张地说，学童人手一本，有的学童上课时还忍不住偷偷翻读，后被王夫子发现，气得收走所有学童手中的书烧了才暂时遏止了势头。‘惜字如金’的文风如他的笔名一般，一个字也不愿多写，一句空话也不愿多说，但每一处都贴切到巅毫，读起来甚是过瘾。
梁夫子道：“他文笔上佳，曾是天景三十九年的探花郎，坊间一般的文笔怎比得过他。也算给自己在世上找到了立足之处。真如那句诗所言，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绝处未必没有生机，若他当日从了那权贵，虽可跪着保住仕途，至于能否跪着走得一帆风顺，倒也还未必，可这一世，却只能做个活死智人了。四脚走路的智人，再想直着走，那是难如登天。是以我给你的第一本书，讲的即是要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框架，牢牢掌握自己的主动权，而不是一个被此外智人耍来弄去的小绵羊。”
然后梁夫子就说了那句容时一生都忘不了的话：
“容时，智人活一世，可做活智人，可做死智人，勿做活死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