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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的星河

第三十六章 碧落知何许

洛水的星河 李芬芳 4870 2020-01-26 16:42:16

  长安没有回音,没有任何回音。云若守着棺木守了七天七夜,直到大门艺快马加鞭地赶到。大门艺说:“我去了长安,天子不在,没有措施,我们先就地埋葬吧,等我见到天子再迁葬不迟。”云若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容颜憔悴神情绝望。大门艺说什么,她都似乎听不见,也讲不出来话,半聋半哑地只顾着流眼泪。

  薛崇简被草草安葬后,大门艺要带云若回洛阳,云若不情愿,非要给薛崇简守坟。大门艺就提醒她注意三个孩子,云若这才随他回了洛阳。大门艺常陪她去洛水边,水边风物很好,适合养身放心。大门艺去使馆的时候,就付托侍女照顾云若,并说可以经常去河滨走走,散散步放松一下心情。

  于是,每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和黄昏,侍女们都市陪伴着云若在洛河滨散步。每一次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云若总是说她在河滨看见了薛崇简,他在菊花丛中对她微笑。

  大门艺到落红楼的时候,看到云若总是在哭,就再三劝她千万注意身体。云若听到他这样讲,马上抹了眼泪,可是等大门艺一转身,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吃的很少,鹤发越来越多,险些全白,衬着一张如雪似霜的俏脸,加上一身白衣,如同月宫冷冰冰的嫦娥。

  大门艺看不外去,经常帮她梳梳头发,喂她饭吃,就像侍候一位百岁老人一样。不外,大门艺很开心,他还对她说,如果她不喜欢这里,他就申请回渤海国,带她一起远走高飞。她却没听见,仍旧木呆呆地,一动不动冷若冰霜。

  大门艺也不再整天笑嘻嘻,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这个敏感的话题给至亲的人的攻击。他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些,但心智较成熟。他看着云若,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拿起锦帕,湿了温水,为她轻轻擦拭脸上的泪痕。

  云若的双眼活了过来,她抱着孩子为他们唱着感人的歌谣,一首接一首一曲接一曲,从早到晚不眠不休。侍女对大门艺说:“夫人还在害病。”大门艺道:“她是心病。”

  皇后王有容送来了一封信,大门艺看后看着云若微笑不语。云若毫无察觉,一直到晚间,客人走了,她把孩子哄睡后,才问大门艺王有容的信上说了什么。

  大门艺不回覆。云若就追问是不是为薛崇简追封迁葬的事,她不相信天子看待自己昔日一起打天下的表兄弟这等凉薄。大门艺口中呼出一口气,道:“信上什么也没说。”云若非要看信,大门艺不让。云若越发气急,拿铰剪逼着大门艺,大门艺才把信件交给她。

  云若看完后,六神无主,信中丝毫未提薛崇简的任何信息,信中居然让她和大门艺结婚,让他和她配合抚育孩子。思索了一刻,突然想起什么,心道,这居然是他自己编排的一出戏。

  原来自开元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王有容皇后被李隆基废为庶人,赐胞兄王守一死后,当年十月,王皇后便过世了。这个狡猾的大门艺竟以为她恪守空闺,对外界变化一概不知,云若心里想着,而已,终归他只不外是托皇后之魂为自己保媒,也算不得什么僭越,索性就挑明冒充不知,套套他的心里话。主意已定,遂握着那封信一言不发。

  大门艺背着身子在烛光下站着,沉不住气,开口问她的意见。云若道:“我都已经老了,你还年轻。”大门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你一夜鹤发是太想念崇简哥了,你一点不老,你这样的美人,谁会记得你的年纪?嫂嫂,请随我回渤海国!”

  云若抽回自己的手,道:“不,我的心里只有崇简,只有他,谁也无法取代他。”大门艺道:“我从未想过取代谁,我只是想照顾你和孩子。请随我回渤海国!嫂嫂。”云若直视着他的眼睛,“既如此,帮我求见天子让他下诏令,早日为崇简追封迁葬。”大门艺颔首,道:“好!”

  大门艺没有立刻带回迁葬的消息,因为此时他的渤海国兄长大武艺得知他逃亡在唐朝后,遣使朝贡,上表密告他的“罪恶”,请诛之。原因是粟末靺鞨渤海郡王大武艺不满黑水靺鞨与唐朝的关系密切,曾派遣大门艺率兵攻打黑水靺鞨,而大门艺为了维护民族团结就只身来到了唐朝。

  本次,唐朝驳回了大武艺的无礼要求,拒杀大门艺。大武艺不满,派兵攻登州,唐玄宗于是派遣大门艺等赴幽州征兵以讨渤海,又令新罗起兵直逼渤海南境。与此同时,黑水靺鞨、室韦以五千骑兵资助唐军。在唐朝的还击下,大武艺不得不退兵。

  大门艺从战场上回来直奔云若的住处,可是,云若见到他没有任何反映,似乎他是空气一样透明无色无味无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大门艺恼火地想,我一表人才长身玉立,翩翩浊世佳令郎,我不差啊,况且我还未成过亲。他只是自我欣赏,但是无论何等高规格,却入不了云若的眼。

  直到有一天,大门艺满身是血地闯进她的房里。云若才机械地站起来,为他包扎,声音降低地问他原因。大门艺说,是大武艺对他仍然怨恨不已,于是秘密派遣刺客至东都洛阳,在天津桥南狙杀他。他与刺客格杀,幸免于难。

  云若就说:“刺客抓到了吗?”大门艺道:“官府会遵照玄宗诏令,尽捕刺客将他们全部正法。”云若就又不说话了,灯光下,她的长发全白了。

  伏雨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那边问多情。

  开元十三年,玄宗将丽正书院改为集贤殿书院,任命张说为集贤院学士,知院事。召张说与礼官学士置酒集仙殿,说:“朕今与贤者乐于此,当遂为集贤殿。”乃下制改丽正书院为集贤殿书院,通称集贤院;而授予张说为院学士,知院事。

  唐玄宗于是置集贤学士、直学士、侍读学士、修撰官等官,以宰相一人为学士知院等,常侍一人为副知院事,掌刊缉校理经籍。

  贺知章封禅回来后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在集贤殿书院大谈自己的壮举,“惠文太子薨后,天子下诏礼部选挽郎。我服务不公取舍非允,被门荫子弟喧诉盈庭。于是我以梯登墙,首出决事,时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书监同正员,依旧充集贤院学士。俄迁太子来宾、银青光禄医生兼正授秘书监。哈哈哈哈——”

  徐坚和张说在谈论文坛人物,徐坚问:“现在的后起之秀,谁的文章好?”张说说:“韩休的文章,有如美酒佳肴,词语典雅,但缺少韵味。许景先的文章,虽然肌肤丰满,华美可爱,但缺少风骨。张九龄的文章,有如淡妆素裹,应时实用,但缺少润饰。王翰的文章,像华美的玉器,辉煌光耀珍贵,但多有瑕疵。若能去其所短,扬其所长,也是一时之秀啊!”

  徐坚徐徐道:“如果云若还在的话……我素不知道她竟是位女人……唉,像她那样柔弱多姿,我早该料到了……唉,想不到她的生活这么富厚多彩,唉!”

  开元十四年,玄宗计划重用河南尹崔隐甫,结果在张说的巧舌如簧、千般阻挠下,仅任命他为御史医生。崔隐甫等人心怀不满,便乘隙状告张说擅自利用公职,作恶多端。唐玄宗便命源乾曜与崔隐甫、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明珪等人一起在御史台审讯张说,结果罪状大多属实。

  张说的哥哥左庶子张光在朝堂上割掉耳朵,为张说鸣冤,玄宗于是派遣高力士去探视张说。高力士回来后,对玄宗陈诉说:“张说头发散乱,满脸污垢,坐在稻草垫子上,用瓦盆用饭,惊慌恐惧地期待处分。”又再次述说张说对国家的劳绩。玄宗追念起从前,于是赦免张说,仅免职其中书令之职。

  张说被免职政事后,就在集贤院一心一意修国史,又自动要求免去右丞相一职。唐玄宗不许,而且在遇到军国大事时,仍旧派人去询问他的意见。崔隐甫等人怕玄宗再次起复张说后对他们抨击,于是对张说千般诋毁。开元十五年,为稳定朝堂,唐玄宗勒令张说致仕。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安葬完薛崇简后,云若把他的三个孩子交给大门艺,自己独自去了长安面见当朝天子李隆基。爱山河更爱美人,山河已定,宠幸美人就成了重中之重。

  其时,李隆基正对武惠妃恩宠有加,再加上后宫美人万千,每日忙得不亦乐乎。他经常召集所有的妃子来到宫殿,让妃子们头上插满鲜花,然后放出蝴蝶,当蝴蝶停留在哪位妃子头上,让他捕捉到的话,那么,晚上就由这位妃子侍寝。

  当侍卫拿着一块玉佩送给李隆基时,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理不出半颔首绪,就挥手让身边的武惠妃退下,让侍卫把人带进来。

  一袭白衣,一头鹤发,白纱蒙面,娉娉婷婷,骄阳之下遍身青春。李隆基凝望着这位月宫仙子,绞尽脑汁照旧想不起来,直到她解下面纱,抬头望他。李隆基神情大变,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但他仍然端坐龙椅,义正言辞,道:“下跪何人?”

  “民女云若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云若冷冷地抬眼望着那个椅子上的人,那个昔日和自己恣意玩笑的人,那个犷悍强大自私自负的人。

  “我说锹轿时间在集贤殿书院不见你了,原来你私自来长安找我了。”李隆基从龙椅上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你可知罪?”

  云若绷着脸,不屑一顾。

  李隆基笑着用一只大手捏住她的脸,“来做什么?”

  云若怒道:“放开我!”

  李隆基笑着松开手,道:“照旧那么倔强,和薛崇简一样。我知道先天政变之后我对他做的并不算仁义,有时候想起从前,心里总有些愧疚,不外,如果其时我稍微心软,现在黄泉之下埋的就是我。你在修文馆、丽正书院都待过,也读了不少文史书籍,应该明白其中的原理。”

  云若道:“民女自然明白,民女只是不懂你为何要拆散我们?”

  李隆基仰天大笑,笑了半日方道:“你原来就不是他的,而我是天子。”

  云若的眼里涌出泪水,她停了一刻,道:“民女此番前来是为了给良人薛崇简迁葬,民女希望天子信守诺言,既然已经允许还复爵位赐姓李、视同宗亲,理应比照李姓郡王之礼,列入李唐宗族陪陵。崇简自幼与你相善,救你性命,接济银两,助你登位,然生前并未获得你丝毫膏泽,想来令人齿寒,现在人已没入黄土,再不会对你的山河有任何威胁,望皇上恩准民女的请求,以免黎民讥笑您的寡恩薄情。”

  李隆基默然不语,沉思半天,方道:“你说的似乎很有原理,但他究竟是薛氏一党、太平余孽,他离开长安十几年了,你还不明白吗?”

  云若又道:“希望朝廷派遣官员主持丧礼,立节郡王的名誉,给他死后追封的哀荣!”

  李隆基冷漠隧道:“不须要。”

  云若道:“天子当年的金口玉言竟是信口开河,你对崇简的漠不体贴高高挂起,历史会记得这一笔!”

  李隆基转身,冷笑道:“古今几多事,都付笑谈中。对于他的离去,谁也不会在乎了,谁也不会重视了,因为体贴这些在乎这些的都化为一抔黄土了。”

  “可我在乎,我重视!”云若愤激道,“不要以为你做了天子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不起你,我可怜你,我看不起你的一意孤行刚愎自用,我可怜你没人爱没人疼。”

  李隆基一把扯起她,笑道:“朕是天下之主,我想怎样没人管得了,我有万里河山我有美人万千。而你,一只小小的蝼蚁,在一国之君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如此嚣张!”

  云若浅笑道:“我们是人,和您一样的人。你可以忘记已往,但是请不要欺骗自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骄奢淫逸必遭天谴!”

  “拖出去,斩了!给你的薛崇简殉葬吧!”李隆基龙袍一挥,威风凛凛。

  高力士手持佛尘,急急如律令,喊来两位侍卫,把云若拉走了。云若摸出一面铜镜,对镜梳理着满头鹤发,凝视着镜中的如花美颜。如果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也许你会忏悔当初的相遇;如果生不能共衾死后才气同穴,也许你会再三思虑朝堂言论;如果再给你一次时机,也许你会更勇敢向他靠近;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纵然有,你也不会忏悔当初的一见惊鸿;也许你早心知肚明这样的结果,照旧斗胆一搏;也许时光倒流,你和他最终照旧错过,不外,既然几十载的风霜雪雨都没有泯灭你的赤子之心,可见你对他的情感非同一般。

  既然这种情感能逾越生死,那么在你的心中生与死又有什么划分。既然你对他如现在骨铭心地忖量,每夜梦回从前,回到你们初识的那条河岸,在那里倾心攀谈宛如永远。既然如此,死又何憾生又何恋;既然如此,生生死死一样挂牵,殉葬一事,也算了了你的心中执念。只是,生前你又为何那般,他又为何这样凄然。也许,千百年后,人们会发现你们的尸骨,到那时执笔者又会编造出怎样的一段前朝江湖……

  李隆基靠在龙椅上,思索片刻,突然道:“回来!她是朕的爱妃,怎么能让她给此外男人陪葬。”高力士满脸堆笑,“人都死了!”李隆基叹息道:“她还那么美,可惜了,可惜。”高力士笑道:“听说寿王瑁的王妃杨玉环貌美,陛下可择日一见。”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笑了。

  开元十四年十一月廿八日,薛崇简迁葬于薛氏家族坟冢黄山之原。云若以李隆基秀士身份安葬于洛阳邙山四周祖坟。古城外,冷月无声,夜雪初霁,烈风萧萧处枯叶飘零荠麦青青。洛水边,寒波自碧,暮色渐起,血色黄昏里寒鸦哀鸣戍角悲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有谁在吹一只横笛,笛声幽怨凄厉不忍卒听。他高鼻深目、年轻英挺,身边三个孩子在默默流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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