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我掩护他一生一世

　　冬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风正劲。雪已销霁，满山银装素裹，迷茫一片。城下一条灰色车道弯弯曲曲，延伸到视线尽头。

　　郭道平立在马下，拱手道：“父亲，母亲，我这就去了。”

　　“此一去，要谨慎行事，步步为营。”郭佑之嘱咐道。

　　“我为你织了件软甲，你穿着。”

　　黄裳为郭道平整衣，递已往一件银丝软甲。

　　离别怙恃。作别家乡父老，万里赴戎征，两千男丁于道中列队，徐徐前进。

　　龙淮君掀开车帘，回望着城下依稀可见的身影。城上三字“朔方城”，慢慢在视线中模糊。

　　安于法与郭佑之在城下眺望，目送那一架灰色马车，追随队伍一点点驶向远方，直至山回路转，人去楼空。

　　安于法拍拍穆桂芝的肩膀。

　　“回去吧。”

　　“龙姐姐多久回来？”

　　安青苗在母亲肩上问。

　　“仗打完就会回来了。”

　　“那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安于法和穆桂芝缄默沉静不语。仗什么时候打完呢？仗怎么打得完呢？

　　“如今下着雪，辽人还不会打。”

　　郭佑之在旁说道。

　　“下雪了，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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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城位于黄河之南。

　　如今要御北敌，要先往东边走，越过黄河，去晋阳。

　　晋阳左临汾水，北距长城。长城外，是辽军驻地。晋阳往南是漳水，漳水浅薄，不足以通航。

　　漳水再往下，就是黄河。越过黄河，即是东京。今后，再无一险阻，辽军可势如破竹。晋阳是黄河以北最后一道关口。

　　此时，朝堂从四方征调军力。从四边河套之内征调十万，从南方长江边征调二十万。南边道阻且长，那二十万新军要一月后才气赶到。

　　在此期间，十万梁军守在晋阳。等西边的十万新兵队伍赶到后，晋阳就有二十万军。

　　只是急遽调兵，粮草难以供应，布甲武器不能尽足。这十万人去到晋阳，多数是要饿肚子、挨冻的。

　　三天后，朔方的两千人在汾水边驻扎。身后门路被大雪笼罩，汾水外貌笼罩了一层薄冰，其余森林、草地，业已酿成白皑皑的一片。

　　龙淮君站在马车前沿，郭道平见状去扶。龙淮君摇摇头，道：“我自己来吧。”

　　车上有两人换洗的衣袍，以及这两天中备置的布衣盔甲。能坐车，也因她是个病号，且身有劳绩。

　　两千人要在汾水边驻扎一夜。龙淮君一身灰衣，站在河滨，望着薄冰上映出的人影。

　　自己似乎瘦了。

　　裘千尺那一掌，力透胸脯。她原来蒙受不住。但她体内一丝真气吊着，保住了她的命。

　　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平平无奇，没想到突然有这么一天，自己有了一身武艺。她不知道拿这身武艺干什么。

　　她替安于法参军，是想还穆桂芝的救命之恩，也是要还郭道平的救命之恩。

　　龙淮君抬头看向旁边。郭道平在河滨凿了个冰洞，从里面汲水。他在河滨搭了个火堆，烤了两条鱼。

　　鱼只有她的巴掌巨细。食物很匮乏，现在已经开始节约粮食。

　　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火堆里时而弹出火星，柴木哔哔剥剥的响。耳边传来四周士卒的攀谈声，火堆映射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晕。

　　郭道平看了她一眼，低下头。

　　“你为什么要替父从军？”

　　龙淮君眉头一掀，抱紧膝盖，望着火堆没有说话。

　　“天下哪里都去得。可是你知道，女子最不应去哪里吗？”

　　郭道平自言自语道：“女子最不应去军队和朝堂。这是天下最容不得女子的地方。可是你为什么要来？纵然一个女子会得再多，在这里，她也不会被重用的。”

　　他摇了摇头，拨动脚前的火堆，火堆燃得旺了。

　　龙淮君意外的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蛛丝马迹。但郭道平只是低着头，呆呆的望着身前的火堆。似乎适才的那番话，不是他说出的。

　　片刻，她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有分寸的。”

　　郭道平抬头看向她。火光映射下，似乎能望得见她脸上的每一分细节。她秀丽的峨眉，晶莹剔透的耳朵上，有一层细软透明的绒毛。她的嘴唇很红润，如同水波一样柔软。

　　她明明是个女子，说起来话来却总是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自信和威仪。这一点，使她变得比样貌越发神秘。一路上，他也早已习惯她这样斩钉截铁。他点颔首，没说话。

　　龙淮君看着他，心里突然想到六天前的那个晚上。

　　她去郭佑之的屋子里。郭佑之和她妻子黄裳等着她。

　　郭佑之问道：“你下午说你要替父从军。到底为什么？你可知，军中最容不得女子。”

　　黄裳拉着她的手，坐到椅子上。郭夫人嗔怪的白了自己丈夫一眼，对她说：“我相信龙女人你一定有自己的计划。但军中简直未便女子生活，龙女人，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我俩都是女子，我可以帮你。”

　　黄裳美丽灵秀，龙淮君看着她，似乎似曾相识。

　　她摇摇头，道：“我白昼说的话并非厮闹。安青苗年幼，不应没有父亲。穆大娘和安于法伉俪情深，如今终于有望生活得好一点，更不应没有丈夫。”

　　“龙女人，你的真心我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人家，又该去军中受苦受难吗？”

　　“我不打紧。”她摇摇头，看着黄裳的眼睛，诚挚的说道：“郭夫人，我不外是一个逃难的人，你们何须这么体贴我呢。我只是愿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好让自己心安理得而已。”

　　“龙女人，你照旧不明白。”黄裳摇头道：“你知道军中的女子，多是干什么的吗？”

　　龙淮君虽然知道。她缄默沉静下来，低着头，没有回覆。

　　“龙女人，你是想酬金安于法一家的救命之恩，是吗？”

　　黄裳问道。

　　龙淮君点颔首。

　　“等安于法走后，你也可以照顾穆桂芝她们母子，另有孙婆婆。你可以在我们贵寓当账房。这样，等安于法荣归家乡，不是一样的吗？”黄裳说道。

　　龙淮君摇摇头，轻声说道：“纷歧样。”

　　“怎么纷歧样？”

　　“打仗是打仗，打得过就能回得来。但要是打不外呢？”

　　黄裳闻言叹息不已。她看着龙淮君的眼睛，说道：“龙女人，若像你这样想，我们又为何要把儿子送进战场呢？”

　　龙淮君道：“郭道平会武功，是将门子弟。可安于法既不会兵法，也不会武功。他去战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

　　黄裳和郭佑之闻言，知道这女人性格倔强，这事，恐怕说不通了。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由她去参军。军队里只有两种女人，一是俘虏，一是劳力。但她们都是男人的附庸。军队里，女子是没有职位的。

　　黄裳正想再劝，突然听龙淮君又说道：

　　“我不只是酬金安于法一家的救命之恩。”

　　黄裳和郭佑之闻言一愣，却听她继续说道：“我还要报郭道平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是怎么也还不清的。郭道平既然要参军，我也就随着去。”

　　黄裳郭佑之面面相觑，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黄裳问道：“你去军中，就能保他宁静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但无论战争是胜是负，我都随着他。只要我不死，我便掩护他一生一世。”

　　倘若在战场上遇到辽人，郭道平北上戎征恐怕凶多吉少。这一生一世的份量在她心里却要短上许多。

　　想来，只要掩护郭道平在战场上全身而退及可。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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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来。

　　郭道平问道：“你在想什么？”

　　“睡了。”她摇头道。

　　她登上马车。突然转头看着郭道平，道：“外面冷，进来睡吧。”

　　郭道平脸红了。不知道是火烧得太盛，照旧冷风太强。

　　“你……你说什么？”

　　龙淮君见他的样子一愣。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女子，无奈摇头笑了笑，道：“没什么……你注意保暖。”

　　“哦。”郭道平有些结巴。看龙淮君进了马车里，好容易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不行停止的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脑海里不停浮现出适才龙淮君对他的那一笑和那一句话。他看着火堆，慢慢的失了神。

　　“唉……”

　　良久，一声叹息。一阵风扑过来，把它送到空中。夜空下，天朗气清，明早，该是个晴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