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灰尘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话说，赵玖在心里预想了很久的战争惨象终于第一次赤裸裸的泛起在了他的眼前，却很可能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
须知道，寿州横跨淮河，而其中最富足的下蔡、寿春双子城更是隔河遥遥相对，两城之间靠着码头、门路、市集联结不散，甚至晴日间站在淮河南面的八公山上是能同时看到两城盛景的。
故此，当地淮北士民闻得金人要来，自然不会对往淮南躲避感应什么不理解和不适应。
但是，所以说但是，丁壮是需要留下来守城的，财货却肯定是要带走的，粮食是要上缴的，而最让人瓦解的是军情太紧急了……凭据刘光世所言，他所领的泰山南部六个军州全数遭袭，那么最近的徐州北部到淮河滨上不外四百里，四百里距离，以金人之前数年内展示出的敢战和不畏苦战，怕是五六日内就能有一支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金军先头队伍赶到。
虽然了，也可能是七八日，但这种情况下谁敢去赌？
尤其现在照旧年关！
于是乎，极端缺乏宁静感的寿州北部士民，紧张的河上运输，惊弓之鸟般的行在文武与军心不稳外加贪欲发作的张俊部，导致了一场险些是一定会发生的杂乱。而杂乱中，这年头大宋军队的无纪律性、行在官员的倨傲与自私、黎民的惊骇与恼怒，又被反过来放大，使得所有人都陷入到一种躁动和无序的状态……
一句话，战争尚未到来，其引发灾难就已经开始了。
“官舍民庐，悉皆焚毁，瓶罐门户之类，无一全者……男女老幼，凌殜日甚一日，颇有城镇无一人得活，尸臭闻于百里。”
且说，腊月廿五日这天黄昏，下蔡城东城门外，两支无甲的乡勇正在果真械斗，其中甚至有伤者被划开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却又被冰凉地面给冻住，俨然不能得活，周围更颇黎民被惊吓阻挡，却因为要进城无可奈何。城门楼上，眼看着身侧赵官家盯着城下不放，脸色越来越难看，御史中丞张浚突然开口说了一段话。
“这是什么？”赵玖转头冷冷相询。
“是靖康元年，金人初次南下后，时为太常博士的李若水出使河北，劝金人北返，回来讲述的前线之事。”张浚低头应声道。“官家，这些事情最多只是治安之事，金人铁骑一来，那才是玉石俱焚，屠城焚镇都是寻常举止。虽说官家仁心仁念，又劈面见此事，管一管也无妨，可大局迫近之时，官家出头以御前班直整饬此事，反是因小失大。”
赵玖长出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门楼下的事情……他知道张德远的意思，除了对下面这次冲突做解释外，这个无疑是他私人的御史中丞本意照旧在劝他这位赵官家尽快渡河，以安人心，这是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劝的事情。不外赵玖也懒得回应自家这个心腹臣子，因为他并非禁绝备过河，而是心有不平，想努力拖到最后一刻再走，以安人心。
都是想安人心，但张浚那些人说的安人心乃是要安行在文武以及淮南士医生的人心，而赵玖所思人心，乃是眼前南渡寿州黎民的人心，双方思虑似乎并不矛盾，却又截然差异。
只能说，这些日子，因为官家越来越无谓的倔强，即即是此时留在行在的都是官家心腹或老好人、应声虫之类的人物，君臣之间的分歧却也是日渐清晰的。
而片刻之后，就在城门楼上气氛愈发凝重，杨沂中忍不住要下去处置之时。可能是知道赵玖就在这四周，张俊张太尉麾下中军上将田师中照旧急遽赶来，就在城门下拿下两支兵勇，并连杀四五人，以作警示，顺便又将那名险些无救的伤者了断，然后问清缘由刚刚亲自提头上城来见赵玖。
原来，这两支乡勇中，一支来自于顺昌府，因为早一些归入张俊部建制，所以卖力加入守卫东门外的一个小渡口，却是在守卫历程中勒索了一支当地逃亡士民队伍，还不给部署渡船。结果好巧不巧，被勒索队伍中自有当地乡人有熟人在四周巡逻，便去哭诉……两拨人来到城门外空地上议论，三言两语不合便直接械斗起来。
赵玖闻得此言，一面无奈，一面却是心中愈发不爽……他不是不能理解城门楼下发生的事情，不是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限制，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来自于那个时代的灵魂，照旧从感性上对这种军队之间的斗殴感应谬妄和失望。
实际上，这几日煎熬下来，除了一个自淮南主动折返的赵鼎因为在劈面八公山组织士民建设中转营地，徐徐展示出了极为老练的权要手段，让赵官家稍微舒心了一点外，全程就没有半点能让他展眉的讯息。
“官家！”
就在天色渐晚，赵玖稍微勉励了一下田师中，准备折返之际，突然间，张俊张太尉却亲自来到城门楼上求见，而且甫一晤面便在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旁拜倒，言语也颇显极重。“实在是拖不得了！还请官家现在就收拾一二，今夜务必就从城中内渡出发，往淮南去吧！”
“有消息了？”赵玖努力呼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绪平复下来。
“是！”张俊严肃做答。“前方军情，刘太尉大部已经到了涡水，此时应该正在渡河，明日、后日便能到此处……”
“来这里干吗？”赵官家一时蹙眉。“不是让他从濠州（凤阳、蚌埠一带）渡河吗？”
“应该是被金人追的紧。”张俊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我军哨骑看的清楚，涡水东岸确实有了金军行迹……其实，金人此时才有踪迹，已经有些晚了。”
赵玖立即无言，只能勉力颔首。
就这样，赵官家再无转圜余地，当晚行在文武又与张太尉商量的清楚……官家与行在夜间渡淮，先往劈面八公山暂时安置；留都统制王渊为水上总管，掌握船只，确保两岸继续通畅；尚未及渡的当地黎民也好，逃亡士民也罢，即是刘光世部到来，也都先入城，然后从有城墙掩护的下蔡临淮内渡输送、调拨；而除内渡外，其余所有城外渡口、船只一并焚毁，以免为金人所用。
赵玖没有加入这些议论，即是当夜渡河也都显得浑浑噩噩。
“官家！”
临上船前，张俊张太尉第二次主动朝赵官家下跪了。“臣有一言。”
“说来。”尽管有种种不如人意，但无论如何，张俊在寿州这一轮体现都守住了一个军人的底线，赵玖实在是难以对他发生什么多余恶念，也很难不认真看待他的讲话。
“官家，今敌势方张，宜且南渡，故过淮之后，请官家稍作预备，便再度南行，据江为险，然后练兵政，安人心，候国势定，放肆未晚。”渡口之上，狼藉一片，张俊掉臂一切叩首以对，言辞恳切。“这是臣的真心话！也只有此时说来官家才不会以为臣是个怯懦之人，还请官家细细思量。”
渡口之上，赵玖定定的看着此人……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果真提出渡江偏安之策，放在以往，莫说他赵玖，即是寻常内心渴望如此的那些主和派、投降派也要站出来先呵叱一番，然后给张俊安一个武人不知道德文章的掩护性理由，再论可行性的。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局，赵玖反而真的难以驳倒了。
“我知道了。”
实际上，赵玖缄默沉静了半日，却也只能如此说了。
PS：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