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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娘别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玉燕(十二)

簪娘别传 林所 3697 2020-02-08 22:26:24

  涂雀回到房中,坐在榻前。

  她的脑袋里还追念着权如境对权夫人说的那句“堂而皇之地出去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起身拉开桌下的木格,拖出弃捐在最里面的字纸,奇怪的是,系在字卷上的玉燕不知去向。宣纸与之前被放入木格中时相比,也略微发黄。

  涂雀有些犹豫地将它铺展开。

  细腻的纸面在她的指间缓慢地摩擦。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东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涂雀的眼球随字划过。

  “昼漏希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这是张即之榜书《大字杜甫诗卷》的摹写,磅礴大气,自有高道。权之逡习字时,感念前朝书法各人,经常又喜又悲地说与涂雀,既可惜今朝只有个张即之,又可幸今朝出了个张即之。

  涂雀知道权之逡的感受与旁人差异。他一心扑在习字上,为此也摒弃了犬马声色,将一颗年轻的滚热心肠浸入冷水之中,淬成卓越的利刃,向着平庸的笔墨开刀。

  涂雀从来清楚权之逡的天分,故她一眼看出自己手中的这副字并不是出自自己之手,而是权之逡所做。

  涂雀抿了抿嘴,他是何时溜进自己房中将这字换掉的?

  不外答案应该很快就能得知了。

  涂雀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抓着那卷字推门走了出去。

  她要去找权之逡,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

  如涂雀所料,权之逡暂住的这间房中灯火通明。

  涂雀敲了敲门,半晌才听到房内“哗啦啦”收拾宣纸的声音传来。

  “是我。”涂雀可笑地轻声唤道。

  为了防止权之逡整夜习字伤身,权夫人专门部署了人手,入夜后去监视权之逡的休息。

  权之逡在这府中唯一惧怕的或许即是这突如其来的一队“人马”。

  听到涂雀的声音后,收拾宣纸的声音停住了。

  权之逡打开门,他清瘦的脸上神采奕奕,约莫是习字又有所得了。涂雀笑一笑,自他身侧进了屋。

  “何事?”

  “怎么,出来住了这几天,连贴身丫头都不认了?二令郎。”临普神色自若地说道,她找了把椅子坐下。

  权之逡瞥见了她手上的纸卷,笑问道:“你发现了?”

  “二令郎还未回覆问题呢。”涂雀不理睬他对话题的转移。

  “你觉得呢?”权之逡摇头笑道,“若我不认得你,又怎能将这字纸换掉呢?”

  涂雀不语,她随手抓起权之逡桌上一张被团成一团的宣纸。

  “写得不乐成?”涂雀深知并非如此,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总会这样。

  “算是吧。”权之逡颔首,“你夜里来我这,就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些的?”

  “不是。”涂雀站起身,脸上挂起严肃的神情,“二令郎听说了泼墨的事吗?”

  “灶房伙计做的。”权之逡倒没有那么受惊,他拿起涂雀带来的宣纸,郑重地捧在手上,“为了临普女人,嗯?”

  涂雀似在沉思。

  “兄长大可不必那样,人走便走了,听说他回府后还派了人去找...”

  “他是个好兄长。”涂雀又将老话说了一遍,“二令郎不必这样抵触。泼墨那天引来无数仆役围观,若是大令郎再不体现的重视一些,令郎你的颜面何存?”末了,涂雀又小声加了一句,“虽然你自己不在意...”

  听上去这丫头对自己相当不满。权之逡歉仄一笑:“在理,那天我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屋外挤满了人,若是小事的话,那门前就不会什么人都站了。”

  “怎么说,”涂雀心动,她的脑中又想起权如境的那句话: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了,也没人注意我。”

  权之逡看着她紧绷的小脸,缓和气氛道:“好了,也没什么,那日熙熙攘攘全都是人,我挤已往的时候还蹭了油在身上,这可真是,明白昼竟连灶……”

  权之逡停下了话头。

  两人面面相觑。

  “二令郎,不得不说,”涂雀撑着额头,“您有时太过于沉闷了…”

  “我的错,”权之逡痛恨道,“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惠顾着心疼徽墨,脑子竟也不济事了。”

  “哈哈哈,令郎不必今后妄自肤浅,”涂雀笑出了声,“多亏您迟来的一句,我想明白了刚刚一直没懂的事情。”

  原来那人是藏在围观人群中,才没有被发现。

  权之逡不再多问,为那泼墨的事这一府的人都搅得不能安宁。既已知晓是谁所为,那么涂雀明白了何事,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须要了。

  “愿意做个比力吗?”权之逡展开手中的宣纸,细细端详纸上大字。

  “与你的做比力?”涂雀连忙摆手,“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权之逡笑了:“有什么关系?”他将手中的大字递给涂雀,转身走到桌旁。

  “我看了你写的榜书,便用宣纸也作了一份相近的。掉了个,却被你给看出来了。”

  涂雀摇头道:“令郎不就是希望我看出来吗?否则为何不把玉燕系上去?”

  权之逡一把抓过涂雀的手腕,说道:“来。”

  他将涂雀牵到桌旁。

  “今天白昼,我带伯父从宴会上溜来这里写字,他还好一直问这格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权之逡说着抽出桌子下方的木格。

  涂雀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个砚台?”

  权之逡自己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不知所措地喃喃道:“怎么会,我明明将你的字收在这里了。”

  涂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令郎,今日你出的糗事可不少了。”

  权之逡痛恨地取出那个形似钟摆的砚台,左右端详道:“这是伯父送给我的...莫不是他老人家将那些字收了去,当成我作的了?”

  “我写的有那么好吗?”涂雀笑嘻嘻地凑近打趣道。

  两人仍然牵着手没有松开。

  “你写得简直不错。”权之逡认真地看着涂雀的脸。看得涂雀有些欠美意思了,他才松开手,将钟砚拎出来,交到涂雀的手中:“前朝书画各人辈出,连砚台都做的别致,这也是我伯父中意前朝四宝例制的原因。上次的徽墨,另有这次的钟砚,均凭据前朝例制所做。”

  “我倒不觉得我朝无人。令郎刻苦习字,之后也做个所谓‘各人’如何?”

  权之逡笑了笑:“你也知道‘各人’是所谓的,为何还要我来当呢?”

  因为只有成为“各人”,才气让令郎的才气传至更远的地方。若非这样,令郎便只是这钟砚台,被当成个稀罕玩意人手相传,再放置在幽深的木格之中,等着不知哪一日哪一时哪一人突然拉开木格,赞叹一句:“真是别致。”

  钟砚虽别致,却保禁绝连市面上基本样式的砚台都卖不外,若内敛的令郎最后只落得一个钟砚的命运……涂雀的心刺痛不已,她不回覆。

  “到底有几多人倾慕‘各人’,又有几多人珍视才气,都不是你我可以去怀抱的,别多想了。”权之逡看着涂雀的苦脸,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涂雀抬头,注视着权之逡平和的双眼。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替权之逡的未来忧心,但她相信权之逡身边的人无一不倾倒于权之逡的天才与风度。想要去体贴他,不忍看他被埋没,庆幸自己与他一同生活,涂雀的心同时感受着甜蜜和苦涩。

  但涂雀知道的是,之后的日子里,自己想要在权之逡面前摆出平静的神色,似乎又难了一点。

  当涂雀走在回屋的路上时,还在思忖着自己与权之逡的关系。一点也不温柔的夜风,反而用咆哮掩盖了少女的庞大心事。

  涂雀一个转弯,两声脚步声停。

  她正好迎面碰上一人。

  涂雀吓得一个哆嗦。

  那人也迟疑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

  是临普。

  “涂雀女人。”临普主动打招呼。

  “临普女人,这么晚了上哪去?”介于临普行进的偏向,涂雀不得不多问一句。

  临普严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宽心。我只是去找权夫人替我原先的主人家说说情。”

  “这样啊,那我先行一步。”涂雀点着头,准备离开。

  “是有关生意上的事!”临普高声添了一句。

  涂雀停脚:“不会是个轻松的活计。”

  “你不觉得我有些僭越了吗?”临普走进一步逼问道,“你不想问我一个绣娘哪来的面子去替两家主人相同?就像六日前,我一个绣娘却能闯二令郎的房间说那样斗胆的话?”

  临普与涂雀的眼中均是深沉的黑夜。

  “不是个轻松的活计,所以愿你心满意足。”涂雀转而用轻松的语气问道,“我更想知道,你一个绣娘,是怎么避开那些聚在一块还享受着立春宴的家伙,还可以在府内随心所欲地行走的?他们不拖着你一块热闹吗?”

  临普也放松下来。她的脑中冒出自黑夜里大步走出,扶着权夫人离开的权如境的身影。

  于是临普莞尔一笑,对着涂雀说道:““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听出了临普正拿权如境的话开着玩笑,愈发笑得开心。也不知那位苦命的大令郎正做些什么呢。

  涂雀目送着临普的离去,转身蹦蹦跳跳地回了房间,她轻巧地踏着木地板,发出欢快的哒哒声。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没人注意我……

  涂雀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

  涂雀觉察自己的指尖冰凉僵硬,于是她将两手团在一起搓了搓,然后伸开,准备冲手心哈一口气。

  涂雀盯着自己的手掌,她歪了歪头。

  “给你讲讲前几天的趣事……”

  涂雀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愣头小子……”

  她打开房门,看着过道,又看了一眼自己。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将酷寒的双手放下,揪住了手边的衣裳。

  临普与权如境,可以堂而皇之的出去出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立春宴会,并不是件稀奇事。

  但如果他们两人端着一口大锅呢?还会没有人注意吗。

  若是一个只管颠锅掌勺的人端着大锅,堂而皇之地走动,并不是件稀奇事。

  但煮墨用大锅,倒墨也要用大锅吗?

  若是一个只管颠锅掌勺的人拎着装墨的其他容器走来走去,还会没有人注意吗……

  “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涂雀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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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的水房中并未熄灯。茶壶不像白昼里那样热闹,而是静静地被堆在一旁。

  小卓隼摩挲着手掌,忍着手伤的疼将一天余下的茶水全都倒在一个大木桶中。

  许是茶水搅和在一块的缘故,大木桶混浊不堪。

  “哎哟,”小卓隼伸手接住怀中差点掉落出来的色彩鲜艳的玉燕,将它往怀中塞了塞。

  活都干完以后,他吹灭了水房的灯,关好门,拖着沉沉的步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黑漆漆的水房门前赫然立着权如境。

  他目送着小卓隼的离开,伸了伸懒腰,轻轻吹了声口哨。

  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过这种烦恼吗?

  

林所

文中诗为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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