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龙江将整片大地支解成了两块。相比于江左,北边的时节和天气就像是慢了一个月,还下着绵绵细雨。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屋檐上,再顺着屋檐瓦片之间的沟缝流淌而下,滴落在池塘里。
屋子就建设在池塘之上。
这间屋子叫做也就叫做听雨阁。
阁内只有一个男人,虎背熊腰,盘膝坐在阁楼正中的地上,气息粗重有力,一看就是外门功夫的妙手。
男人的膝上横着一把刀。
金刀。
刀鞘鎏金,就算是阴雨天气,也能看到闪闪发亮的宝气。
刀是燕翅刀,刀柄要比寻常的刀长些,刀头也没什么弧度,反而是方的。
这种刀更重,砍人也更痛。
所幸刀的主人砍人不那么痛。
因为一刀下去,头就断了,自然感受不到痛。
这个男人自然是“断头金刀”金星海。
是燕子九、袁静程、萧默、陈越都在找的金星海。
只是此时的他,并没有听说中那样凶狠。正相反,他一身的煞气尽数收敛,完全不像是砍过许多脑袋的凶恶之人。
这虽然不是因为细雨绵绵,将他的煞气洗刷得洁净。
而是因为现在,他自己也受人摆布。
这是金星海被软禁在听雨阁的第三天了。
作为走南闯北,不知道见过杀过几多人的悍徒,金星海虽然不会宁愿被人软禁。可是只要他踏出这个听雨阁一步,门外的那个俊俏的少年就会把剑递上来。
之所以叫“递”,是因为金星海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那少年出剑并不带任何敌意,反而十分谦逊平和,行动也轻柔洁净,就像门外的细雨。
可就是这样温柔的剑法,就能让金星海迈不出去第二步。
所以一连三天,金星海只能坐在阁楼里,不停地调整内外功夫,争取能够破了这少年的剑法。
他自然照旧没有佩服。
一个时辰很快就已往了,门外一个书生妆扮的人打着纸伞,款步走进了听雨阁。
“金大镖头还在练功?”
书生收了纸伞,却没有立在房门之外,而是径直拿进屋内,任由纸伞上残留的雨水滴落进红褐色番龙眼木的地板上。
金星海掀起眼皮,看着一身朴素灰袍的书生,并没有什么好感。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只有一小我私家没完没了地找你谈判,你也一定对这小我私家没什么好感。
“你又要说些什么?”金星海说道。
书生笑了笑,从一旁搬过来一张小桌,放在金星海的面前。随后他绕到金星海的劈面,也盘膝坐下,将纸伞搁在了旁边。
“已经三天了,金镖头应该知道,就算你现在不相助,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转变。”书生的声音温润如玉,果真带着饱读诗书的气质。
金星海胸中有气,说话声音也更浑然:“或许明天我就能出去。”
书生在笑。
“金镖头这又是何须呢?我既然能部署小春在门外拦住你,那自然还会有小夏、小秋、小冬,你光是小春的剑就花了三天时间,你真的觉得你出得去?”
“那也得试试。”金星海道。
“金镖头,我知道你打拼了快半辈子了,决不会轻易低头,否则也不会有今天金刀镖局这么大的基业。”书生扭头看了看门外的细雨,说道,“可是你得明白,你不低头,你的脑袋算是高昂着,可许多人的脑袋就要掉。”
“我已经送了你们一批货,你还想怎样?”
书生又笑道:“那批货,换的是你妹妹的命,但换不了其他人的命。你们镖局那么多人,不少都是随着令尊生前的老人,你忍心他们替你的不低头去死?”
“你!”金星海怒意冲冠,一口钢牙死死地咬住,却再不能多说出一个字来。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小我私家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书生伸手,沾了沾手边雨伞上的一点雨水,在桌子上轻轻划过一条线。水线从左向右,蜿蜒曲折。
“龙江以南,世多称为江左。“
尔后又是划了两下,在那条横线之下又伸出一个“人”字。
“江水,自北向南;汉水,由西往东。”
然后书生在左下角的空余上画了一个圈。
“江水以西,汉水以南,金镖头占三分之一的土地。”
“你到底想说什么!”金星海怒意勃发。
书生却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又继续在桌子上点画了起来。
“落霞山东,望阳、明州两地,盛产种种木材、草药。曹善营是令尊的义弟,你为了照顾他年事已高,将这块肥地上的生意交给他来统领。
可是人人都知道,你这名为照顾,实为发配,让这个一身伤病的老人家到了西边湿润之地,不仅远离镖局的焦点,更是只能注重调养身体,没有心气再和你斗。”
金星海没有反驳。
“虽然了,金镖头只是不想让家族的基业落于外人之手。可如果说,小生有措施替金镖头彻底了解这桩心事呢?”书生眼浅笑意,话语中却全是酷寒。
“不需要。”金星海一字一顿。
书生笑意更盛。
“金镖头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有措施替你杀了他,我可以随时动手。金镖头不需要,但我可以替金镖头需要一次。”
“你在威胁我!”
书生的手指在桌子上又点了点,每点过一个地方,书生就开一次口。
“南边松洪,是你远方一个表弟在管。这小我私家精打细算,也会做生意,可是唯独好色难改,上个月去青楼流连,差点被人打死。”
“乡山虽然只有镖局一个小分堂,但却养着三十个功夫妙手,是金镖头部署在安州四周的隐藏力量,用来支援汉水一带漕运上的困难。”
“至于陵城西北的临威,此地,没有金镖头的生意。”
但此话一出,金星海的脸色骤然一变。
“临威是个好地方,山水宜人,天气也好,不会像这里总是在下雨。把自己老婆孩子养在这儿,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部署。更况且以金镖头的财力,修建一个城郊偏僻的别院,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金星海只觉得后背发凉。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金星海的眷属,更不会知道他其实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儿子。
但偏偏眼前的书生知道,而且连在哪里都说的清清楚楚。
“我既然能查出来,自然能下手。”书生继续道,“金镖头应该不希望,这临威之地,要更名为临危吧?不知道那时候,金镖头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临危不乱呢?”
话音落地,阁楼便平静了下来。
门外照旧在下雨,缱绻着微风。雨滴接连落进池水,绽放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雨声不大,也不急,但它总是能连续不停,有时候你觉得雨该停了,可是天上的乌云还在继续。
这个漂泊了二十年的男人此时腰背也有些佝偻,哪怕片刻之前,他照旧像一柄刀子一样尖锐,但现在的他,整小我私家都变得苍老。
他明明只有三十六岁。
他还拿得动刀,他还跑得了江湖,他的名号在这片土地上还能震慑住一众宵小。
但他现在要低头。
“金镖头,想清楚了吗?”书生伸手,只是用衣袖轻轻拂过桌面,上面的水渍就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你们要什么?”金星海的语气似乎枯萎的落叶,再没有一丝活力,“如果要我的命,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书生道:“我们虽然不需要金镖头的命,正相反,您的命,是这江左土地上最值钱的几条命之一。”
金星海皱了皱眉:“我只是有一个镖局。”
书生哈哈大笑道:“对我们老板而言,镖局虽然算最值钱的买卖。”
“你们老板是谁?”金星海问道。
他也知道这话即是白问,但他照旧要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老板是谁。”书生浅笑。
金星海有些惊讶,但也觉自得料之中。
能有这般手段的神秘组织,老板肯定隐藏在一切的背后,就算是幕前替他做事的人,也纷歧定会知道他是谁。
书生继续道:“不外,我们老板的意思倒是很明确。金镖头回去之后,什么都不用做,照常经营你的镖局就是。”
“你们不要我做什么?”金星海疑惑。
书生淡淡开口:“眼下的事情,我们都已经部署好了,无论今日我和金镖头谈话的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
“那批货?”
“正是。幸好金镖头识时务,所以宁愿让出来。否则,不知道要流几多血。”
金星海道:“不外是一批矿石而已,虽然值钱,但绝对不至于如此。”
“一批货虽然不值几多钱。”书生道,“但我们既然有措施抢走一批货,我们就能抢走每一批货。
而有些人,是不得不需要这些货来做生意的。”
金星海咬牙切齿:“这就是你们最后的目的?”
书生赞美道:“金镖头果真是人中俊杰,猜得一点不错。今后,金刀镖局的每一批货,都要问问我们老板的意思。”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是谁?你们老板要做什么?”
金星海一连三问,句句激昂。
书生笑笑,拿起纸伞。
走到门口,书生撑伞转头,说道:“说来也巧,金镖头的小儿子生在四月。”
“我们的名字就叫做‘四月’。”
“小生在‘四月’里排行十六。”
“金镖头以后,可以叫我‘四月十六’。”
音落,雨停。